趣谈中国近代题画诗-中国最早的“北漂族”由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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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成为艺术巨匠

    齐白石,这个享誉画坛的名字,拥有许多耀眼的头衔:20世纪中国画艺术大师、人民艺术家、世界文化名人,也是中国近代艺术史上绝无仅有的从民间画工发展成为文人画之巨匠。

    早年励志与“衰年变法”

    齐白石(1864—1957),原名纯芝,字渭清,后改名璜,字濒生,别号白石山人、借山吟馆主者、寄萍老人、木居士、湘上老农等。湘潭(今属湖南)人,出生于一个穷苦农民家庭中。父齐贯政,母周氏。他8岁在外祖父周雨若主持的村学中读书,半年后因家贫辍学,从父务农。在牧牛、砍柴等粗重农活中,培养了他吃苦耐劳的品格。务家之余,少年齐白石对读书学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常常一边牧牛、砍柴,一边温习旧读的功课。有时只顾读书,竟忘了砍柴。《白石自状略》曾记:“一日王母曰:‘今既力能砍柴为炊,汝只管写字。俗语云,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孙奈何?惜汝生来时走错了人家。’”此后,齐白石上山总是把书挂在牛角上,拾满了粪,砍足了柴,再读书。清同治十三年(1874),农历一月二十一日,由父母做主娶童养媳陈氏春君。按当地风俗,童养媳与丈夫年龄相当,先拜堂至夫家操持家务,成年后再“圆房”。幼年,父亲见齐白石体弱力小,难学农活,便决定让他学一门手艺,先是从叔祖父学做木工,后因他力气小扛不动檩条便送还家。后改学小器作,拜雕花木匠周之美为师。齐白石撰作《大匠墓志》称:“余事师时,君年三十有作。常语人曰:‘此子他日必为班门之巧匠。吾将来垂光,有所依矣。’”1882年,齐白石出师,与妻陈春君圆房。出师后,他仍跟师傅一起走乡串户做雕花木器。后在一家顾主借得一本刻印的彩色《芥子园画谱》,遂用半年时间,在油灯下用薄竹纸勾影,染上色,钉成十六本。这是他迈向艺术殿堂的第一步。此后,他做雕花木活,便以画谱为据,花样翻新,颇受乡民喜爱。同时,求他画神仙圣佛等画像的人也日渐增多,自此他的画名已誉满乡里。但齐白石的正式学画始于拜民间画师萧传鑫为师,学画肖像。后又得到文少可传授画衣冠写真像的手艺,为日后赴京城的卖画生涯打下了基础。1889年,又先后拜胡沁园、陈少蕃为师学习诗画。并从这年起,他逐渐扔掉斧锯,改行画肖像,专做画匠了。除画像之外,也画山水、人物、花鸟鱼虫、仕女等。齐白石的《自述》说:“尤其是仕女,几乎三天两朝有人要我画的。我常给他们画些西施、洛神之类。也有人点景要画细致的,像文姬归汉、木兰从军等等。他们都说我画得很美,开玩笑似的叫我‘齐美人’。”

    自1902年起,他开始了7年的游历生活,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的足迹踏遍华山、庐山、长江、黄河等名山大川之后,艺术境界大为提高。特别是阳朔那些形状奇特的石山,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成为他日后构搭自己山水图式的典范。在此期间,他还广结画友,得见许多古今名家书画作品,其艺术修养进一步提高。1910年,齐白石集历年游历的画稿编成借山图卷52幅,借山翁之号即由此而来。从这一年开始,他集中精力在家中作画,并植树栽花,种菜养鱼,修炼身性,达7年之久。1919年,齐白石举家迁往北京,开始他人生的第一次动荡。他当是中国文化史上最早的“北漂族”。此时,他结识了一生中的最重要的一位友人——陈师曾。有人说“没有陈师曾就没有齐白石,没有齐白石也就没有陈师曾”。陈师曾著有《文人画的价值》一书,他坚持传统,对齐白石给予多次鼓励和指引。在他的支持下,齐白石毅然以十年工夫进行“衰年变法”,从此他的大写意花鸟画元气淋漓,一派生机,呈现出崭新的面貌。他的这次大胆创新,也成为20世纪初中国画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成功典范。1927年起,齐白石任教于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更名为北平艺术学院后,院长林风眠聘他为教授,专职教花鸟画。此后,有《借山馆诗草》《白石老人画选二集》《三百石印斋纪事》九册陆续出版,渐老渐熟的齐白石完全确立起自己的画坛地位。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北京沦陷,齐白石辞去教授,闭门以诗画自娱。1942年,他赴南京、上海等地举办画展,巧遇著名的美术教育家徐悲鸿。徐悲鸿对齐白石深厚的写意状物功力青睐有加,从此两位画坛巨擘结下了深厚友谊,并引出许多艺坛佳话。新中国成立后,齐白石被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获得了同辈画家中最高的荣誉。从社会意义上说,齐白石画作的艺术风格,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对于在全国乃至世界范围内推广中国画作出了卓越贡献。他是20世纪硕果仅存的几位文人画家之一,也正是因为他和吴昌硕等几位艺术大师的存在,才使文人画在20世纪得到了延续和发展。因此,齐白石在中国艺术史上占有独特而重要的地位。

    齐白石也是一位著名的篆刻家和书法家。他大约自1896年开始钻研篆刻。据黎锦熙在《齐白石年谱》[64]中按语云:“白石此年始讲求篆刻之学。家父与族兄鲸庵正研究此道,白石翁见之,兴趣特浓厚,他刻的第一颗印为‘金石癖’,家父认为‘便佳’。……自丙申至戊戌之几年齐白石与家父是常共晨夕的,也就是他专精摹刻图章的时候。他从此‘锲而不舍’,并不看作文人的余事,所以后来独有成就。”他的篆刻取法汉印,所作布局奇肆朴茂,用刀劲辣有力,蔚然成家。齐白石在年轻时即致力于书法,初学馆阁体,这纯然出于谋生的需要。至1889年拜著名书法家何绍基为师,书风渐变,习钟鼎篆隶诸体。其书法刚劲沉着,别具一格。

    齐白石也是一位诗人,他自己说:“我的诗第一,字第二,印第三,画第四。”可见他对自己的诗是多么看重。但是这并非说明他的诗一定最好。在中国古代画家中,往往喜说自己是诗第一、书第二、画第三……而实际情况并不是如此。他们之所以要这样说,无非是为了追求文人“雅”的流品,以为只有诗作得好,其画才会有“书卷气”或“卷轴气”。而文人画家最看重的恰恰“在乎雅、俗。不然摩诘、龙眠辈,皆无卷轴矣。”[65]严寿澂指出:“雅、俗是中国文化传统中一对重要概念。正如日本学者村上哲见所说,‘雅俗认识’是中国读书人阶层‘人间观念’的‘中核’,而‘文人’则是读书人的典型。此一‘文人’类型为中国所特有,始于魏晋六朝,即所谓‘晋宋雅士’。赵宋之世,贵族社会已完全崩坏,官僚士人(士大夫)兴起,其地位的保证,不在家族谱系,而在人格与教养,‘文人’型态至此而臻成熟之境。文人的根柢,正在其去‘俗’而就‘雅’”[66]。为此,齐白石年幼时即开始学诗,在他的一生中,在诗上所下的功夫并不比画小。他在《往事示儿辈》诗中说:“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1894年,他参加了王训发起组织的诗会,后又借五龙山大杰寺为址,成立了龙山诗社。齐白石年最长,推为社长。成员有王训、罗真吾等七人,人称“龙山七子”,名噪一时。据王训的《白石诗草跋》云:“山人天才领悟,不学而能。一诗既成,同辈皆惊,以为不可及。”但是,此时齐白石的诗尚未达到成熟地步。1904年秋,他自南昌归来后,将“借山吟馆”改为“借山馆”。并自撰《借山馆记》说:“甲辰(1904)春,薄游豫章,吾县湘绮先生七夕设宴南昌邸舍,召弟子联句,强余与焉,余不得佳句,然索然者不独余也,始知非具宿根劬学,盖未易言骄。中秋归里,删馆额‘吟’字,曰‘借山馆’。”他在画上题诗也说:“自笑中年不苦思,七言四句谓为诗;一朝百首多何益,辜负钦州好荔枝。”也正是由于他虚怀若谷,不断努力,诗歌创作才渐进佳境。齐白石晚年在《自述》中总结分析了自己“诗艺有成”的原因,其大意是:朋友的文化底蕴比我高深,但他们心存科举功名,学作的是试贴诗,虽然工稳妥帖,用典用韵讲究,但毕竟拘泥板滞,不见生气。我作诗不为功利,反对死板无生气的东西,讲究灵性,陶写性情,歌咏自然。所以,他们不见得比我写得好。

    亲情、乡情、爱情、友情与爱国之情

    在绘画之余,齐白石诗情勃发,创作旺盛,一生作诗3000余首,其中题画诗占三分之一以上,有1000余首。这当是古、近代题画诗人中,创作题画诗最多的一位。

    齐白石题画诗反映的社会生活较为广泛,但主要是写亲情、乡情、爱情、友情和爱国之情。

    齐白石自幼多病,母亲和祖母多方求医,竟至烧香求神。《白石自状略》说:“王母曰:‘汝小时善病,巫医无功。吾与汝母祈于神,叩头作声,额肿坟起,常忘其痛苦。医谓食汝母,母宜禁油腻。汝母过年节不知肉味。吾播谷,负汝于背,如影不离身。’”因此,齐白石对祖母、父母和亲人的养育之恩,一直铭刻在心,终身不忘。晚年在《为人题〈霜灯画荻图〉》诗中说:“我亦儿时怜爱来,题诗述德愧无才。雪风辜负先人意,柴火炉钳夜画灰。”在《自题红蓼红菊》中又说:

    水边篱下锁红霞,秋老星塘处处花。安得能成归去梦,入门先见阿娘爷。

    星塘,地处风景极佳的紫云山下,距湘潭县约一百余华里,是齐白石的出生地。这里留下了他许许多多儿时的梦,而“娘爷”更是他永远的牵挂。此诗以梦当归,表达了他对父母的深深怀念之情。他的另一首《画乌》诗,感情更为深挚:

    不独长松忆故山,星塘春水还潺潺。姬人磨墨浓如漆,画至慈乌汗满颜。

    此诗是由画乌而展开的联想,俗云:“乌有反哺之恩。”齐白石深为未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而愧悔。1935年,他回湘潭祭扫先人墓之后在日记上写道:“乌鸟私情,未供一饱;哀哀父母,欲养不存。”又刻了一枚“悔乌堂”印章以表心意。诗中说“画到慈乌汗满颜”,真实地表达了人不如乌的惭愧之情。齐白石对父母等亲人的爱己之深情,在他古稀之年体念更深,其《画柿》诗说:

    紫云山上夕阳迟,拾柿难忘食乳时。七十老儿四千里,倚栏鹤发各丝丝。

    齐白石自40岁离家赴西安后,其间虽有两次返乡,但与父母聚少离多,其思念之情与日俱增,紫云山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诗人自注:“燕市见柿,忆及儿时,复伤星塘。”诗的最后二句尤为感人,不仅写出自己之年迈和距父母之遥远,而且仿佛让我们看到了白石老人与白发苍苍的父母相互依栏对望的形象,令人动容。

    由亲人而及故乡,思乡也是齐白石题画诗的主题之一。如《题〈老少年〉》:

    老少年红燕地凉,离家无处不神伤。短墙蛩语忽秋色,古诗钟声又夕阳。却忆青莲山下雨,怕言南岳庙边霜。何时插翅随飞雁,草木无疑返故乡。

    这是忆故乡之作,其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老少年”,即“老年少”花。诗人由画“老少年”而忆及故乡的山水风光,其思乡之切,恨不得插翅而归。

    他的《借山馆图》是离乡10年之作。此图是画家创作的《借山图卷》53幅作品之一。诗人因思乡而作《借山馆图》,又因这些图卷,而引起更深切的思乡。其诗是:“六七邻家享太平,有时雨急失溪声。出门十载路万里,却负山头云自生。”云无心而出岫,本是坐看云起的好时机,可惜离乡在外,不能不深以为憾。为此,他不得不借画还乡,其《白石老屋图并题》说:“老屋无尘风有声,删除草木省疑兵。画中大胆还家云,稚子雏孙出户迎。”但是,齐白石在题画诗中所写的乡情,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游子思乡,而多是诗人对战乱中故乡的挂怀,如《自题画山水》:

    墨海发乡愁,南衡雨后幽。江烟迷岸脚,村树上桅头。如此湖山好,奚堪戎马蹂。梦归无处着,劫后失危楼。

    由于诗人生活在军阀混战的动荡年代,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其家乡湖南湘潭也不得幸免。诗人在画本可怡情的山水画时,心情也不能开朗,反而“发乡愁”:大好河山惨遭戎马蹂躏,田园荒芜,“危楼”倒塌,自己连“梦归”也失去着落了,其忧伤可知。又如《题画赠贞儿》:

    惊闻故乡惨,客里倍伤神。树影歪兼倒,人踪灭复存。西风添落叶,暮雾失前村。远道怜儿辈,还来慰老亲。

    此诗有注:“戊辰秋,贞儿来京省余,述故乡事,即作画幅一,题句以记之。”“戊辰”,为1928年,湖南当时是军阀混战的战场,诗人的故乡惨遭涂炭,“树影歪兼倒,人踪灭复存”,更增加了诗人对故乡的思念与担忧。

    在齐白石的题画诗中,描写爱情与友情的作品也占有一定比例。他与童养媳陈春君青梅竹马,圆房后夫妻感情甚笃。他在《祭陈夫人文》中说:“吾妻事翁姑之余,执炊爨,和小姑、小叔,家虽贫苦,能得重堂生欢。”他晚年的一首《题葡萄》颇见其对陈氏之深情:

    山妻笑我负平生,世乱身衰重远行。年少厌闻难再得,葡萄架下纺纱声。

    在《白石老人自传》中说:“春君整天忙着家务,忙里偷闲,养了一群鸡鸭,又种了许多瓜豆蔬菜,有时还帮我母亲纺纱织布。她夏天纺纱,总是在葡萄架下阴凉的地方。有时我回家,也喜欢在那里写字画画,听了她纺纱的声音,觉得聒耳可厌。后来,我常常远游他乡,老来回忆,想听这种声音,已是不可再得。”从语意看,这首诗当是齐白石妻子陈春君病逝后的悼亡之作。诗人通过对纺纱声由厌听到想听的变化,表达了自己对“山妻”的深深的怀念之情。齐白石的姬人胡宝珠,自1919年陈春君去世后扶正为继室至1943年病故,与他共同生活了24年,常为齐白石理纸磨墨,耳濡目染,对绘画艺术也有相当高的鉴赏力,她与齐白石志同道合,感情也十分亲密。齐白石在《题画山水》(赠姬人)诗中说:“谁教老懒反寻常,磨墨山姬日日忙。手指画中微笑道,闲鸥何事一双双?”这“一双双”,哪里只是画中“闲鸥”形象,不也是她与齐白石伉俪形影不离的真实写照吗?

    齐白石的一生除为自己的画题诗外,也常常为友人、门人的绘画题诗,这些诗都凝结着他们之间的深深友情。其中师生之情最为深重,如《画海棠并序》:

    湘绮师函云:“借瞿协揆楼,约文人二三同集,请翩然一到。”

    往事平泉梦一场,师恩深处最难忘。三公楼上文人酒,带醉扶栏看海棠。

    “湘绮师”,即著名文学家、诗人、湘潭名士王闿运,1899年,齐白石曾拜他为师。此诗作于1911年,是诗人应王湘绮之约访长沙于瞿子玖家超览楼观赏樱花海棠而作,表达了对恩师的难忘之情。齐白石和自己的门人也同样结下了深厚友情,其《霞绮横琴》就是为门人姚无双而作:

    儿女昵昵素手轻,文君能事只知名。寄萍门下无双别,因忆京师落雁声。

    1902年冬,齐白石应夏午贻之聘,赴西安教其如夫人姚无双学画,次年春,夏午贻携眷赴京任职,齐白石同抵京城,仍教姚无双画。诗中“因忆京师落雁声”即指此而言。《白石老人自传》云:“无双跟我学画,倒也闻一知十,进步很快。我门下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弟子,觉得很高兴,就刻了一方印章:‘无双从游’作为纪念。”可见他与门人不仅有师生之谊,而且有朋友之情。

    齐白石不仅对家人、亲人、友人情深意重,而且他的思想感情也与广大民众声息相通,时刻关注着动荡的时局,对山河破碎痛心疾首,在《题友人冷庵画卷》中说:

    对君斯册感当年,撞破金瓯事可怜。灯下再三挥泪看,中华无此整山川。

    此诗最初是为友人胡冷庵的山水画卷而题。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清代皇帝,但是代之而起的连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诗人挥泪看图,黯然神伤。抗日战争爆发后,国土沦陷,诗人再次将此诗题于画卷,一吐满腔的爱国激愤,为抗日战争那血与火的时代留下一道诗艺色彩。另一首写于抗日战争时期的《题鸬鹚》说:“大好江山破碎时,鸬鹚一饱别无知。渔人不识兴亡事,醉把扁舟系柳枝。”诗人把醉生梦死、不关心国家兴亡的人比作鸬鹚和渔人来批判,并对“大好江山破碎”表示痛惜,从中流露出深沉的爱国感情。

    也正是基于对祖国、人民的深深的爱,他对贪官污吏也充满了恨。在他的题画诗中对其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如《题画鸡》:

    一生消得几清晨,朝气还锺早起人。天下鸡声君听否,长鸣过午快黄昏。

    此诗白石自注:“北京官吏多于午后方离床。”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在京的官吏,暮气沉沉,常常午后起床,到衙门里打一转,便在酒足饭饱之后继以嫖赌,不到天明不归。齐白石曾叹息道:“像这样的腐败习气,岂能有持久不败之理!”于是他便画了两幅鸡画并题诗,加以嘲讽。另一幅名为《啼鸡》,其诗是:“人正眠时不必啼,锦衾罗帐正双栖。佳禽最好三缄口,啼醒诸君日又西。”这首诗较前诗的讽刺更为深刻,诗人告诫雄鸡应三缄其口,否则“诸君”醒来又要周而复始地吃喝嫖赌,坑害百姓,还不如让他们永远沉睡为好。齐白石还把贪官比作家雀,在《题画家雀》中说:“家雀家雀,东剥西啄;粮尽仓空,汝曹何着!”此诗虽然很短,但其讽刺之深刻,也入木三分。另一首《题画归田》以古喻今,更为辛辣:

    宰相归田,囊底无钱。宁可为盗,不肯伤廉。

    据《晋书·毕卓传》载,毕卓字茂世,新蔡铜阳人,太兴末为吏部郎,常因饮酒而废职。比舍郎酿熟,卓因醉夜至其瓮间盗饮之,为掌酒者所缚,天亮后发现是毕吏部,遂释。毕卓曾对人说:“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置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诗人为毕卓画像并题诗,显然是有感而发,从诗后说“借山老人画吾自画”看,当是以自嘲而嘲人,讽刺那些醉生梦死的腐败官吏。

    齐白石作为一位画家诗人,在题画诗中也有许多论画的佳作。在这些作品中,既有对自己大胆创新的绘画艺术横遭非议的抗争,也有对前代和当代画家的品评,但主要是对自己创作理论的阐释以及对“同侪骂”的回应,如《画山水题句》:

    山外楼台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卅年删尽雷同法,赢得同侪骂此翁。

    文艺贵在创新,正如山外有楼云外有峰一样,然而千古以来“匠家”却因袭守旧,方法雷同。齐白石在尊重、继承优秀绘画传统的基础上,大胆创新,自辟画境,不但很少得到理解和支持,反而招来更多的贬损,甚至唾骂。但是,他经过三十多年的努力而开创的画格和理念,并不动揺。此诗不仅描述了他遇到当时舆论压力时的泰然心情,而且表白了他坚持创新的态度和决心。在《题画棕树》中又说:

    形状孤高出树群,

    身如乱锦裹层层。

    任君无厌千回剥,

    转觉临风遍体轻。

    此诗也是有感而作。1917年,齐白石第二次来北京时,结交了许多画友诗友,他们常常在一起畅谈画艺,有一位名士说:“常言要有书卷气,肚子里没有一点书底子画出来的东西俗气熏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67]在这首题画诗中,诗人以“形状孤高出树群”的棕树自比,说自己的绘画功底深厚,如同层层之锦,是不怕被别人“千回剥”的,反而越剥身体越轻健,以此来回答那位自称能诗善画的所谓名士,巧妙而有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齐白石的绘画越来越受到人们的理解与推许,其中陈师曾、徐悲鸿等就是其艺术知己。

    齐白石对前代的绘画传统主张批判地继承,而非一概否定,他在《题山水画》中说:“曾经阳羡好山无,峦倒峰斜势欲扶。一笑前朝诸巨手,平铺细抹死工夫。”可见他所否定的只是“诸巨手”的“平铺细抹死工夫”。而对黄筌、米芾、石涛等画家却是无比钦服的,尤其对石涛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题大涤子画像》中说:

    下笔谁叫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焚香愿下师生拜,昨夜挥毫梦见君。

    《白石老人自传》说:“我对大涤子,本也是生平最钦服的。”此诗便表达了他对清初著名画家石涛的由衷尊崇。

    齐白石的绘画力主创新,并非独出心裁,而是主张“师造化”,他在《题借山图》中说:

    自夸足迹画图工,南北东西尺幅通。却贵笔端泄造化,被人题作夺山翁。

    这首诗是“因怀唐叟传杜”而作,传杜曾写《题借山图》诗说:“山本天生谁敢借,无端笔底夺天工。山翁是夺非缘借,尽在挥毫一笑中。”齐白石此诗便是“师造化”的最好说明。在他的“师造化”的主张中,又特别强调求真,其《画葫芦》诗说:“涂黄抹绿再三看,岁岁寻常汗满颜;几欲变更终缩手,舍真作怪此生难。”求真是“师造化”的基本要求,舍此则舍本逐末。为此,齐白石说:“凡大家作画,要胸中先有所见之物,然后下笔有神。故与可以烛光取竹影。大涤子尝居清湘,方可空绝千古。画家作画,留心前人伪本,开口便言宋、元,所画非所见,形似未真,何能传神,为吾辈以为大惭。”[68]由此可知,齐白石求真的目的,是为了达到神似。《白石老人自传》中说:“写生我懒求形似,不厌名声到老低,所以我的画不为俗人所喜,我亦不愿强合人意,有诗说:‘我亦人间双妙手,搔人痒处最难为;从今尘垢皆除尽,合掌来同弥勒龛’。”(此为《合掌佛手柑》)齐白石认为,要做到真正“师造化”,还必须用

    “心”来画,他在《题某女士画山水画幅》二首其二中说:

    老口三缄笑忽开,平铺直布即凡才。庐山亦是寻常态,意造从心百怪来。

    这首诗是谈画家之“心”在创作中的关键作用,诗人说客观景物是不变的,即“庐山亦是寻常态”,但是经画家“从心”“意造”之后,便会创作出千奇百态的姿态。这既是对“某女士”的绘画不“平铺直布”的赞扬,也是对自己多年来艺术创作的经验总结。由此,画家还谈到对“心”的要求,这就是要排除尘念,心静如水,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中去,他在《画华山图题句》中说:“仙人见我手曾摇,怪我尘情尚未消。马上惯为山写照,三峰如削笔如刀。”在以后的创作中,齐白石经过不断的历练,逐渐排除名利之心,经过“衰年变法”,终成大器,他在《题画》中说:

    扫除凡格总难能,十年关门始变更。老把精神苦抛掷,工夫深浅自心明。

    这首诗不啻为齐白石一生艺术创作的总结,它既说出了自己创作的甘苦历程;又道出了成功的秘诀,即要有坚定的信念,以艰苦的努力,经过长期关门静心修养,扫除“凡格”,最终才取得成效。这里画家的真知灼见固然重要,但是其不为外界的褒贬所动、泰然自若的心情则是走向成功的关键。

    齐白石的诗是“薛蟠体”吗

    齐白石的一生不仅刻苦绘画,并总结出成功的经验;而且也努力作诗,在题画诗创作上也取得了较高成就。他在《画虾二首》其二中说:“苦把流光换画禅,工夫深处渐天然;等闲我被鱼虾误,负却龙泉五百年。”这里的“工夫深处渐天然”,便是夫子自道。因此齐白石题画诗的突出特点是质朴自然。其《题画梅》说:

    妻子分离归去难,四千余里路漫漫。平安昨日家书到,画出梅花色亦欢。

    这首怀人之诗既写诗人离家路途之遥,归去之难,思念之切;又写家书到达之后的欢喜之情,诗人移情于画梅,人花同喜,情溢于纸,颇为感人。但诗人只是平平写来,并无雕饰。这是诗人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毫无矫揉造作之态,风格极为质朴。

    齐白石题画诗的质朴自然来自泥土的芬芳。他出身于贫苦的农民家庭,村边的树,山上的牛,田里的芋,炉中的火,使他在骨子里充满淳朴淡定。我们从他回忆幼年生活的诗中,深深地感到是勤劳朴素的生活铸就了他的质朴诗风。试看他的《画芋》:

    叱犊携锄老夫事,老年趣味休相弃。自家牛粪正如山,煨芋炉边香扑鼻。

    这是写他幼年适逢天灾,日食难继,只得以牛粪煨芋充饥。齐白石曾多次画芋并题诗,另一首《画芋魁》诗也说:“一丘香芋暮秋凉,当得贫家谷一仓;到老莫嫌风味薄,自煨牛粪火炉香。”由此可知幼年的贫苦生活对他一生的创作影响有多深。

    齐白石题画诗的质朴自然特点又与古代隐士诗的恬淡自然有所不同,古代许多隐士的山水诗在恬淡中不免沉寂,而齐白石的题画诗在质朴中充满了生机,如《题画》:

    春烟万柳晴,波绉舞风清。江石学龟小,布帆较叶轻。

    这幅有声的山水画,春烟飘拂,波光潋滟,连江中的石头似乎也不甘寂寞,在流水中活起来,像小龟一样游动,而船上的布帆迎风招展,似乎在与水上的落叶比赛,看谁更轻悠。这里动中有静,既安谧闲适,又生机勃勃。

    齐白石的题画诗多是自题画之作,由于他的画充满了情趣,其诗也趣味盎然,如《题送学图》:

    处处有孩儿,朝朝正耍时。此翁真不是,独送汝从师。识字未为非,娘边去复归。须防两行泪,滴破汝红衣。

    这当是诗人为所画的一幅送儿上学图而题的诗。我们虽未见其画,只读了此诗,便仿佛看到了小儿郎哭哭啼啼不愿离开娘身边的样子,人物呼之欲出,语言充满情趣。又如《门人为画小像友人以为未似余自戏题一绝句》:

    身如朽木口加缄,两字尘情一笔删。笑倒此翁真是我,越无人识越安闲。

    这首诗在自嘲中充满了诙谐,可谓题画像之佳构。诗人洞察世态炎凉,心胸豁达,不为外物所扰。这既是画家的旨趣,也是文人的高雅。如果说前一首诗表现的是画工出身的匠人情趣,那么此诗则体现出已经知识化的文人雅趣。

    齐白石题画诗的艺术风格虽然质朴,但也不乏绮丽,如《画凤仙花》:

    朱栏十二粉墙斜,芳径红衫半掩遮。曾见阿珊惆怅立,含情手折凤仙花。

    诗人把水仙花置于粉墙之内,好似以绿叶相扶,红衫半遮,虽未具体写花姿,但花之娇艳已现。而一位美女含情折花,人花相映,更加楚楚动人。像这样以浓墨重彩描写景物的诗篇,还有《题画牡丹》《湖桥泛月》等。

    和质朴风格相联系的,是齐白石题画诗的通俗易懂的特点,如果说他是黄遵宪“我手写吾口”主张的最好实践者,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但是他的题画诗也偶有典雅者,如《老屋听鹂》:

    音乖百啭黄鹂鸣,斗酒双柑老屋晴。笑我买山真僻地,十年不听子规声。

    诗人自注:“自丙午(1906)新迁,老妻尝云:来此不闻杜宇已九年矣。”此诗巧妙地将黄鹂与“双柑斗酒”典故联系起来,然后又联想到“不听子规声”,思乡而不直言,含蓄蕴藉,耐人寻味。据唐人冯贽《云仙杂记·俗耳针砭诗肠鼓吹》载:“戴颙春携双柑斗酒,人问何之,曰:‘往听黄鹂声,此俗耳针砭,诗肠鼓吹,汝知之乎?’”后以“双柑斗酒”代指春游,这里是指远游。诗人用典恰切而自然,把自己的思乡之情很好地表现出来,而不留痕迹。

    作为画家,齐白石很善于观察生活,他的题画诗常常以细节入手,真实地反映生活,如《画牛》:

    星塘一带杏花风,黄犊出栏西复东。身上铃声慈母意,如今亦作听铃翁。

    齐白石在《周太君身世》一文中说:“纯芝及弟纯松尝牧牛,归来迟暮,姑媳悬望。母令纯芝佩一铃,太君加铜牌一方,上有‘南无阿弥陀佛’六字,与铃合佩,云可祓除不祥。日夕闻铃渐近,知牧儿将归,倚门人方入厨晚炊。”此诗抓住“铃声”这一细节,既写出当年的“慈母意”,又表达了今日自己的怜子之情,形象而生动,颇具感染力。

    齐白石的题画诗基本以写实为主,细节描写是其表现手法之一,但也有大胆的夸张,如《画山水》:

    六军难压小儿啼,白日鸣雷肚里饥。

    妻妾安排锅要煮,老夫扶病画山溪。

    这首写齐白石生活的诗,虽然较为真实地反映了他时而断炊的生活,但也未免夸张:小儿饥饿,“六军难压”;肠中饥鸣,竟如雷响;而画家饿得如何,虽未明说,但自可想象。然而为生计,他还不得扶病作画卖钱。像齐白石这样的知名画家生活尚如此窘迫,而一般百姓情何以堪!

    作为一位自题画诗人,齐白石还善于对自己同一题材的绘画作不同的题咏,以表现他对人生的不同认识与理解,手法灵动多变。他对“不倒翁”似乎情有独钟,一生画过许多次,并再三题跋。1919年7月15日,他为廉南湖画不倒翁扇画,曾写道:“余喜此翁,虽有眼、耳、鼻、身,却胸内皆空。既无争权夺利之心,又无意造作能以愚人,故清空之气,上养其身。泥渣下重,其体上轻下重,虽摆动,是不可倒也。”这里无疑是赞美不倒翁,但以下几首却转褒为贬:

    “能供儿戏此翁乖,打倒休扶快起来。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另一首是:“秋扇摇摇两面白,官袍楚楚通身黑。嗟君不肯打倒来,自信胸中无点墨。”这两首题诗都是讽刺解放前那些只知鱼肉百姓而不学无术的旧官僚。还有一首更为辛辣,其诗是:“乌纱白帽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

    齐白石揭露黑暗社会的题画诗,以讽刺为主,手法老辣,灵活多样,而为花鸟鱼虫类绘画所题的诗则充满诗情画意,如《鸡·蝴蝶·花》:

    小院无尘人迹静,一丛花傍碧泉井。鸡儿追逐却因何,只有斜阳蝴蝶影。

    王朝闻曾评价此诗说:“他的题画诗,例如《鸡·蝴蝶·花》也可以当成富于诗意的画来欣赏……对象的特征和画家的感受的适当表现才能产生诗意,情景交融的形象才是诗意的形象。‘意中有意,味外有味’的形象才是诗意与形象。只求逼真地模仿对象的外形,看不出艺术家的主观能动作用的作品,即令是从写生得来的也难免使人感到乏味。”[69]此诗将画上的小鸡写活了,它误把飞动的蝶影当成蝴蝶而追逐,然而这“望风扑影”的形象却憨态可掬,惹人喜爱。这便是情景交融,味外有味。

    齐白石的题画诗虽然在艺术上取得了很高成就,但也不免有瑕疵。据传王闿运曾私下说,齐白石的画还可以,诗则是薛蟠体。胡适认为,这个评价很不公道。但平心而论,王评虽未免过于贬低齐诗,但也并非一无道理。一是他的近体诗虽然有如《题梅花二首》《蝴蝶花》《辽东吟馆谈诗图为宗子威作》等格律严整,对仗工稳的五、七言律诗,但也有相当多近体诗并不合律;二是有些题画诗缺乏提炼,过于浅白,往往给人以一览无余之感。但是瑕不掩瑜,齐白石的题画诗仍以其深厚的内容和较为完美的形式,在中国题画诗发展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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