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工、县令、艺坛泰斗
吴昌硕(1844—1927),名俊、俊卿,字昌硕,70岁以后以字行,也署仓硕、苍石,别号缶庐、老缶、苦铁等。生于浙江省孝丰县(今安吉县)鄣吴村一个读书人家。幼时随父读书,后就学于邻村私塾。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与清军战于浙西,全家避乱于荒山野谷中,弟妹先后死于饥馑。后又与家人失散,替人做短工、打杂度日,先后在湖北、安徽等地流浪数年,时常以野果和草根树皮充饥。21岁时回到家乡务农。耕作之余,苦读不辍。同治四年(1865)吴昌硕中秀才,曾任江苏省安东县(今涟水县)知县,因不惯于逢迎官长、鞭挞百姓,到任仅一月即去,自刻“一月安东令”
印记之。同治十一年(1872),他在安吉城内与吴兴施酒(季仙)结婚。婚后不久,为了谋生,也为了寻师访友,求艺术上的深造,他时常远离乡井经年不归。光绪八年(1882),他才把家眷接到苏州定居,后来又移居上海,来往于江、浙、沪之间,阅历代大量金石碑版、玺印、字画,眼界大开。后定居上海,广收博取,诗、书、画、印并进。晚年风格突出,篆刻、书法、绘画三艺精绝,声名大振,公推艺坛泰斗,成为“后海派”艺术的开山代表、近代中国艺坛承前启后的一代巨匠。
吴昌硕30岁以后才正式开始学画,因与当时著名画家任颐是师友之交,得到其悉心指导,所以进步很快。但他却自称50岁开始学画,意谓50岁之前的画不好,这当是自谦之辞。吴昌硕善于继承传统,广泛吸收沈周、陈淳、徐渭、八大山人、石涛及“扬州八怪”诸家画法,但并不盲从古人,提出“古人为宾我为主”、“自我作古空群雄”的主张。他最擅长写意花卉画。由于以书法、篆刻的行笔、运刀及章法、体势融入绘画,所以形成了富有金石味的独特风格,他说:
“我平生得力之处在于能以作书之法作画。”所作花卉木石,笔力老辣,力透纸背,纵横恣肆,气势雄强,布局新颖,构图也近书印的章法布白,喜取“之”字和“女”字的格局,或作对角斜势,虚实相生,主体突出。用色上似赵之谦,喜用浓丽对比的颜色,尤善用西洋红,色泽强烈鲜艳。任伯年对吴昌硕以石鼓文的篆法入画拍案叫绝,并预言其必将成为画坛的中流砥柱。吴昌硕作画用“草篆书”以书法入画,虽然从状物绘形的角度看其线条的质感似乎不够丰富、切实,但恰恰是舍弃了形的羁绊,吴昌硕的绘画才步入了“意”的厅堂,从而形成了影响近现代中国画坛的直抒胸襟、酣畅淋漓的“大写意”表现形式。他酷爱梅花,常以梅花入画,用写大篆和草书的笔法为之,墨梅、红梅兼有,画红梅水分及色彩调和恰到好处,红紫相间,笔墨酣畅,富有情趣,曾有“苦铁道人梅知己”的诗句,借梅花抒发愤世嫉俗的心情。又喜作兰花,为突出兰花洁净孤高的性格,作画时喜以或浓或淡的墨色和用篆书笔法画成,显得刚劲有力。画竹竿以淡墨轻抹,叶以浓墨点出,疏密相间,富有变化,或伴以松、梅、石等,成为“双清”或“三友”,以寄托感情。菊花也是他经常入画的题材。他画菊花或伴以岩石,或插以高而瘦的古瓶,与菊花情状相映成趣。菊花多作黄色,亦或作墨菊和红菊。墨菊以焦墨画出,菊叶以大笔泼洒,浓淡相间,层次分明。晚年较多画牡丹,花开烂漫,以鲜艳的胭脂红设色,含有较多水分,再以茂密的枝叶相衬,显得生气蓬勃。荷花、水仙、松柏也是经常入画的题材。菜蔬果品如竹笋、青菜、葫芦、南瓜、桃子、枇杷、石榴等也一一入画,极富生活气息。崔庆忠评价说:“一变冷逸的旧情趣,表现出一种坚韧蓬勃向上的精神,创造出雄健烂漫的新风格。”[31]
吴昌硕也是著名的篆刻家和书法家。少年时他因受父亲影响,即喜作书,10余岁开始刻印章。他的楷书,始学颜鲁公,继学钟元常;隶书学汉石刻;篆学石鼓文,用笔之法初受邓石如、赵之谦等人影响,以后在临写《石鼓》中融会变通,极力避免“侧媚取势”、“捧心龋齿”的状态,把三种钟鼎陶器文字的体势,杂糅其间。吴昌硕的行书,得黄庭坚、王铎笔势之欹侧,黄道周之章法,个中又受北碑书风及篆籀用笔之影响,大起大落,遒润峻险。60岁后所书尤精,圆熟精悍,刚柔并济。喜将石鼓文字集语书写对联。晚年以篆隶笔法作草书,笔势奔腾,苍劲雄浑,不拘成法。
他的篆刻是从“浙派”入手,后专攻汉印,也受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等人的影响,成为一代宗师。他的篆书个性极强,印中的字饶有笔意,刀融于笔,所以他的篆刻常常表现出雄而媚、拙而朴、丑而美、古而今、变而正的特点。吴昌硕上取鼎彝,下挹秦汉,创造性地以“出锋钝角”的刻刀,将钱松、吴攘之切、冲两种刀法相结合治印。其篆刻作品,能在秀丽处显苍劲,流畅处见厚朴,往往在不经意中见功力。因此,他在篆刻界有极高的威望。后来,篆刻家丁辅之等发起成立西泠印社,首推吴昌硕为社长。吴昌硕在书法、篆刻上的造诣,与他在绘画上的成就有着极密切的关系。他在《题画梅》诗中说:“山妻在旁忽赞叹,墨气脱手推碑同。蝌蚪老苔隶枝干,能识者谁斯与邕。”他的画梅,有篆书之功力,画葡萄、紫藤有狂草之笔致,正如他自己所说:“草书作葡萄,笔动走蛟龙。”
吴昌硕也是一位诗人,尤擅写题画诗。他是“海派”创作群体中最擅诗名的画家。陈衍在《近代诗钞》中说:“书画家诗,向少深造者,缶庐出,前无古人矣。”他的题画诗骨气奇高,与画境相应,透出苍劲之气,狂逸之趣,寄慨幽远,情韵深长,再配上遒劲雄健的字,真正达到了诗、书、画融通的美学境界,在中国题画诗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一生写了很多题画诗,据统计,现存题画诗有801首,题画词6首,是近代题画诗人中创作题画诗词最多的诗人之一[32]。
感时抒怀,爱国忧民
吴昌硕的题画诗涉及的绘画题材很广,山水、名胜、花卉、蔬果、翎毛、鳞虫、走兽等绘画,他都有题咏,但最多的还是为花卉类绘画的题诗。这是因为他专精花卉,这类题画诗也多是自题画诗。这些诗直接、间接地反映了现实生活。
吴昌硕生活于动荡的年代,自幼就遭受战乱之苦,所以他的题画诗充满了忧国忧民之情,直至晚年也未曾忘怀,特别是他的爱国思想,尤为感人,如《题〈博古〉》:
从军赴榆关,未获书露布。母病急图南,奉母海上寓。弄笔破岑寂,即景得幽趣。盆尊杂位置,花萼半含吐。是时岁将除,冰雪正寒沍。卷图望烽烟,忽忽念征戍。
《博古》是图绘古器物的中国画。吴昌硕平生喜爱文物,曾收藏过很多古砖古陶,并常在古器物拓片上补画梅花、牡丹等,别具幽趣。此诗是写诗人从军,与《博古》图并无直接关系。光绪二十年(1894),吴昌硕不顾半百之年及家庭劝阻,毅然随吴大澂北上榆关御日。次年二月,因继母杨氏病危急函催返,遂乞假南归上海,即诗中所说的“母病亟图南”。“是时岁将除,冰雪正寒沍”,并非单指时令、气候而言,也当指中日甲午战争时严峻的政治形势,国家前途危在旦夕。这首诗即表现了诗人慷慨从戎以及归后仍念念国事的赤子之心。另有《乱石松》二首也写此事:“野坫当门水,层阴背郭峰。壑冰孤听老,兵气雁知凶。啖饼名何补?浇愁酒正浓。苍凉娱薄醉,来倚两三松。旗翻龙虎日边来,只尺天门轶荡开。万里秋光看不尽,独披风帽上芦台。”前一首诗通过巧妙用典,暗讽清政府的卖国求和、主和派的畏战情绪。“狐听”,《水经注·河水》引《述征记》:“冰始合,车马不敢过,要须狐行。云:‘此物善听,冰下无水,乃过。人见狐行,方渡。’”“啖饼”,《三国志·魏志·卢毓传》:“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此指清政府拟对日割地求和。这首诗不仅揭露了清政府的卖国行径,而且表现了诗人要像松树一样岁寒不凋,坚守民族气节。后一首诗由山海关的危局写起,反映了威海卫海战失利后对国家前途的焦虑和担心,全诗充满了深深的忧国情怀。甲午战争后,诗人的心情仍不能平静,他在《石》诗中说:
西风万里逼人寒,奇石苍茫自写看。莫笑胸中多磊块,难为砥柱障狂澜。
此诗以“西风”逼人比况日本等帝国主义列强频频入侵,致使国土沦丧,山河破碎;又以奇石自比,因难为“砥柱”障狂澜而痛苦。全诗用隐喻象征手法,既写出清政府腐败无能而使西方列强乘机侵略,又表达了自己的不平之慨和爱国之情。晚年,他的忧国伤时之心弥烈,像南宋爱国诗人陆游一样,在梦中也不忘收复失地,他在《山水》诗中说:
“石头奇似虎当关,破树枯藤绝壑攀;昨夜梦中驰铁马,竟凭画手夺天山。”诗人在无可奈何之际便幻想有济世英雄出世来挽救国家,其《竹三首》其一说:
犹堪劲直作渔竿,数个萧疏近水滩。安得重逢任公子,六鳌一钓靖波澜。
诗人又以竹自比,说自己“犹堪”作渔竿,为国尽绵薄之力,只要有像《庄子·外物篇》中“任公子”那样的钓者出世,就能用这渔竿钓上制造祸端的“六鳌”,从而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但是现实是黑暗的,有志者难展宏图。他在《双松》中说:“涛声纸上飞,墨池出梁栋。干霄拔地姿,并立如伯仲。朝阳赤当顶,何时集鸣凤!掷笔三叹吁,材大难为用。”此诗当是有感而发,光绪二十四年(1898),以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维新派,因佐光绪皇帝施行“戊戌变法”而遭到慈禧太后的镇压。光绪皇帝被囚禁,康有为、梁启超被迫逃亡,维新派中坚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杀。这便是诗中“材大难为用”的注脚。尽管如此,诗人仍然关注现实,关心国家的命运,在他80岁所写的《题山水》诗中仍说:“清溪雾露余,早日浴不出。野老双青瞳,扶杖看天色。”诗人通过巧妙的构思,表达了自己对动荡时局的焦虑和盼望云散天晴、天下太平的心情。
在吴昌硕的题画诗中也有许多批判现实的诗篇,有的作品也颇为尖锐,如《〈钟馗图〉赞》:
钟馗捉鬼之说,相传谓:唐明皇因病昼卧,梦大鬼破帽蓝袍,角带朝靴,自称终南山进士钟馗,为帝除虚耗妖孽之事。旋见其捉一小鬼,刳其目,劈而啖之。明皇醒而病良已,乃诏吴道子画之,即世所传《钟馗图》也。然古人谓其曰“终葵”,用以逐鬼,如大傩之执戈扬盾,马融《广成颂》挥终葵扬王斧是也。此论本亭林顾氏,则明皇梦中之事不辨而知其妄矣。此图乃棱伽山民所画,以贻麟士先生者,壬午夏属余题其上,乃为赞曰:
磔张其髯,睅突其目,臃肿其躯,褴褛其服。幺麽小鬼,恣尔吞剥。独不见魑魅魍魉鸟言夷面之耽耽逐逐,入据我心腹,以阴肆其荼毒。馗乎,馗乎,曷不奋尔袍袖,砺尔剑锷,入鬼穴,剚鬼母,寝其皮而食其肉。俾四海八荒,纤尘不作,而依草附木之游魂,曾何足以供尔之大嚼?
这首诗较为深刻地揭露小鬼猖獗,荼毒生灵的现实,并把矛头直指“鬼母”,这当是暗讽世间一切灾祸之母——慈禧太后。诗人要“寝其皮而食其肉”,可谓大胆至极!而另一首《戏题弥陀像》则借弥勒佛指桑骂槐,对袁世凯篡位称帝进行讽刺和抨击:“光头赤足,垂耳皤腹;心广体胖,海口河目。佛中散圣,无拘无束;对人惟笑,不作威福。手持布袋,亦解储蓄;袋藏何物?或曰五谷。吾为尔计:何不散之大陆,使年岁丰熟,普救白屋,无寒号饥哭。非然者人呼尔善慈活佛,我斥尔为行尸走肉无赖之秃。姑图尔像,为众生祝。尔听我言:‘毋但窃天禄!’”诗人或斥或劝,笔法多变,气势逼人,痛快淋漓。
诗人在批判反动统治者的同时,对水深火热中的人民也寄予深切的同情,如《题一亭画〈流民图〉》六首其一:“遗黎抱命出波澜,卒岁无衣古所叹。我欲呼天留白傅,长裘一袭覆饥寒。”据吴长邶《吴昌硕年谱简编》载:“民国六年(1917)冬,北方直隶、奉天等省水灾严重,被灾者百余县,饥民数百余万,各界人士发起救灾募捐,吴昌硕为绘《流民图》作序言义卖。”“白傅”,原著误为“自传”,这是指唐代诗人白居易,曾任太子少傅,世称白傅。其《新制布裘》诗说:“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诗人高呼苍天能降下此裘,虽不能实现,但却表达了他对苦难中人民的同情和关怀。
吴昌硕作为一位曾经为官的知识分子,自己的生活也十分清苦,他在《任伯年为画〈归田图〉戏题》中说:
长鑱白木柄,饱饭青雕胡。生计昔如此,田园无处芜。而今一行吏,转负十年租。何日陶潜菊,篱边对酒壶?
诗人为谋生长年奔波在外,致使土地荒芜,欠下十年地租。而在《饥看天图自题》中描写得更为具体:
造物本爱我,堕地为丈夫;昂昂七尺躯,炯炯双青矑。胡为二十载,日被饥来驱。频岁涉江海,面目风尘枯。深抱固穷节,豁达忘嗟吁。生计仗笔砚,久久贫向隅。典裘风雪候,割爱时卖书。卖书犹卖田,残阙皆膏腴。我母咬菜根,弄孙堂上娱。我妻炊扊扅,瓮中无斗糈。故人非绝交,到门不降舆。见笑道旁谁?屠贩鬑鬑须。闭户自斟酌,天地本蘧庐。日月照我颜,云雾牵我裾。信天鸟知命,人岂鸟不如?看天且听天,愿天鉴我愚。海内谷不熟,谁绘流民图?天心如见怜,雨粟三辅区;贱子饥亦得,负手游唐虞。
诗中不仅写出全家人贫苦无助之惨状,而且由己及人,想到天下之“流民”,并企盼天心“见怜”,“雨粟三辅区”,果能如此,“贱子饥亦得,负手游唐虞”。这同唐代伟大诗人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所表达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思想何其相似乃尔!此外,在《展拜先人遗像泣赋二首》中又说:“廿载嗟无怙,他乡苦食贫。”在《藐翁先生命题〈孤松独柏图〉二首》中也说:“冷合辞官去,饥犹弄笔忙。”这些描写,虽不免有些夸张,但也较为真实地反映了他的贫寒生活。这位“狂名满人口”的著名诗画家的生活尚且如此,而在重负中苦苦挣扎的农民情何以堪!这在吴昌硕的题画诗中也有反映,其《墨牛》三首其一诗中说:“劫后荒田耕遍,家家户户还租。莫道一牛蠢物,曾陪老聃著书。”此诗不仅写出农民为还租而不得不辛苦耕“荒田”,而且还透出天灾人祸给农民带来的深重劫难。但这“劫”到底何所指呢?他在《沈子修属题其令弟全修茂才〈一蝶图〉》中说:“一蝶情栩栩,池塘春草边。惠连悲此日,庄叟醒何年?我有同怀弟,云亡只可怜。苦无遗墨在,回首莽烽烟。”
在诗下,诗人还有自注:“余弟祥卿难中病殁。”因此,联系当时的背景,诗中的“烽烟”,当既是指外强的入侵,又指国内的战乱。本已饥寒交迫的人民,加上战争频仍,所以使无数无辜者死于非命,而诗人的胞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因此,吴昌硕对连年的战乱痛恨不已,有时对人民的革命斗争也缺乏理解。他在《翁松禅老人画斗牛卷》中以牛之相斗,比况当时的内战,诗中说:“相公归田罢章奏,不问牛喘写牛斗。庞然大物起竞争,同类相残为刍豆。笔端托意抒牢骚,愿人买犊去卖刀。太平万族各安分,高下荒畦皆插苗。”这里既有诗人对骨肉相残的内战的反对,又有对太平生活的向往,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人民的心声。在豺狼当道,坏人为非作歹的社会,诗人也借助题画来表达自己的愤慨。他在《题任颐〈钟进士斩狐图轴〉》(见第6页图)中说:
须眉如戟叱妖狐,顾九堂前好画图。路鬼揶揄行不得,愿公宝剑血模糊!
任颐是“海派”著名画家,以画人物见长,常以象征手法对现实进行讽刺,其《钟馗》画是代表作之一。据其子堇在父40多岁照片的题记中说,父曾参加太平军为“旗手”。由此可知任颐的为人。诗人作为其师友,当深谙画家之用意,所以一句“愿公宝剑血模糊”,既写出画家除暴安良之志向,又有诗人要铲除人间不平之希冀。
在吴昌硕的题画诗中,更多的是抒写自己的情操和不遇时的感慨。他在《水墨山水图》中袒露了自己的超脱世俗的志向和清旷萧逸的情趣;在《墨竹图》中,以画竹比德,寄托自己的浩然之气和淡泊之志、坚贞之节;在《牡丹水仙图》中,赋予“石”以人的品格,抒写了自己不慕富贵、神仙,追求耿介的精神境界。在这些诗中,我们似乎感知到他的超然物外的情怀,但是在纷繁的大千世界,他的心并不平静,他在《题画兰石》中说:
兰生空谷无人护,荆棘纵横塞行路。幽芳憔悴风雨中,花神独与山鬼语。紫茎绿叶绝世姿,湘累不咏谁得知?当门欲种恐锄去,王者香贵非其时。
这首诗先是描写兰花不为人知时的艰难处境:“荆棘”塞道,“风雨”交加,“花神”不与语。这显然是诗人以兰花自况。接着又进一步说其遇与不遇的悬殊情况。这首诗原题于画家78岁时所作的《兰石图》上,在五年后,诗人逝世的前三天又画一帧兰花图,也把这首诗题写在上面,由此可知诗人对此诗的钟爱。在垂暮之年,他回首往事,愈加感到无人相知的苦闷。他在另一首《题画兰》诗中也说:“识曲知音自古难,瑶琴幽操少人弹。紫茎绿叶生空谷,能耐风霜历岁寒。”诗人之所以常常借画兰抒发不遇时的感慨,是因为他胸怀大志而不得舒展。他在《诸曦庵墨竹卷为贞壮题二首》其二中说:
鬅鬙雪竹最精神,展卷秋山涨碧筠。欲斫琅玕钓沧海,映天不信有鳌身!
此诗的最后二句不仅写出诗人欲济沧海之胸襟,而且极端藐视传说中曾负海中三座仙山的“鳌身”。在《四友图》中又说:
历劫不磨梅竹松,岁寒气味君子风。补天谁有好手段,顽石跳出娲炉中。
这首诗运用“君子比德”的审美观点,赞美松、竹、梅、石四友的气质和风度,并把重点放在“顽石”上,说它从女娲炼石的炉中跳出来,成为画家笔下一景。很显然,诗人要做有“好手段”补天之“顽石”。因此,吴昌硕并非是一介柔弱的书生,而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他本有“补天”之壮志豪情,但是因为当世“无风波处真难得”(《冷香画荷索题》),不遇时而洁身自好,于是只好在题兰咏石中寄托自己的精神世界。
吴昌硕还有些题画诗是言画理的,也很有参考价值,其中既有自己创作的体会,也有对前人绘画的评价。概括地说,他的画论主要有三点最值得重视:一是巧妙地将书法引入画法,强调“拙无巧”、“颇草草”,他在《偶画石榴桐子瓷盆》中说:“且凭篆籀笔,落墨颇草草;人讥品不能,我喜拙无巧。”在《红梅》中又说:“枝干纵横若篆籀,古苔簇簇聚蝌蚪;平生作画如作书,却笑丹青绘桃柳。”他以书入画,讲究笔力,追求气势而反对矫揉造作、浮艳媚俗的画风。二是通过形象地描述艺术创作的过程,深刻地揭示了中国写意画的创作原则,即画家的主观思想感情要与客观物态融为一体,达到“兴酣落笔”、“物我两忘”的境界。这与苏轼的《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中所说的“无乃槁木形,人禽两自在”,虽有相似之处,但他更强调“醉来”和“兴酣”,在《以酒和墨为梅花写照》中说:“醉来气益粗,吐向苔纸上;浪贻观者笑,酒与花同酿。”在《醉后写桂》中又说:“木犀香否今休问,上乘禅真在酒杯。”这是更看重“陶醉”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即进入创作状态后,要凭着直觉、即兴和激情一挥而就。三是主张师法造化,敢于创新而不盲目依傍前人,他在《蒲陶》二首中说:“青藤白阳安足拟,八大山人我高弟;眼前颗颗明月珠,昨夜探之龙藏里。”又说:“画当生己意,摹仿堕尘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后。”又在《古瓶花卉图》中说:“花草乱插陈古瓶,凡稿拨去天为师;板桥肯作青藤狗,我不能狗人其宜。”他的这些艺术主张不仅引导了自己的创作,而且为后来的中国绘画创作提供了借鉴。
诗笔老辣,兀傲奇崛
吴昌硕题画诗的主要特点是诗笔老辣,兀傲奇崛。陈衍说:“缶庐造句力求奇崛,如其书画篆刻,实如其人,如其貌,殆欲语羞雷同,学其乡冬心、萚石两先生,而益以槎枒者。统观全诗,生而不钩棘,古而不灰土,奇而不怪魅,苦而不寒乞,直欲举东洲、巢经、伏敔而各得其所长。”[33]此评虽有过誉之嫌,但也基本道出了吴昌硕题画诗的特征,试看其《酸寒尉像诗并序》:
予索伯年画照,题曰“酸寒尉像”,顶凉帽,衣纱袍袿,端立拱手,厥状可哂。与予相识者,皆指曰:“此吴苦铁也。”因题诗写意,并以自嘲。
达官处堂皇,小吏走炎暑。束带趋辕门,三伏汗如雨。传呼乃敢入,心气先慑沮。问言见何事?欲答防龃龉。自知酸寒态,恐触大府怒。怵惕强支吾,垂手身伛偻。朝食嗟未饱,卓卓日当午。中年类衰老,腰脚苦酸楚。山阴予任子,臂力鼎可举。楮墨传意态,笔下有千古。写此欲奚为,怜我宦情苦。我昔秀才时,食贫未敢吐。破绽儒衣冠,读书守环堵。愿言窃微禄,奉母有酒脯。铜符不系肘,虚秩竟何补。枉自刻私印,山石遭凿斧。名留书画上,丹篆粲龙虎。回思芜园里,青草塞废圃。咫尺不得归,梦倚故园树。逐众强奔驰,低头让侪伍。如何反遭妒,攻击剧刀弩。魑魅喜弄人,郁郁悲脏腑。拂壁挂吾像,饮之以薄醑。顾影釂无数,兀然自宾主。权作醉尉看,持杯相尔汝。
此诗先写“酸寒尉”之苦相,但“苦而不寒乞”,于诙谐中又有几分沉痛;接着回忆自己“秀才时”之清贫,但贫而有节;最后写“窃微禄”后“反遭妒”,“攻击剧刀弩”,但他泰然自若,于清高中又有几多兀傲。在《吴昌硕诗集》中,表现这种风格的题画诗很多,如《钟进士像戏题》,他“为君歌不平”,要“磨刀天踏平,一试霹雳手”,不啻夫子自道,表达了诗人对世间“怪事”的愤愤不平之心。
吴昌硕题画诗这种风格的形成,和他的人格特质有密切的关系,其同乡施浴升说:“吾友吴子苍石,性孤峭,有才未遇,以簿尉待次吴下。其胸中郁勃不平之气,一皆发之于诗。……抱膝长吟,悄乎以思,旷乎以放,时而兀傲,时而愁悲。凡以自达其性情,不苟合于今,亦不强希于古,所谓克自树立者,殆庶几乎!”(《缶庐诗附别存》)此外与其画风相联系,他的题画诗也常常呈现出古逸苍冷之风格,如《巨幅红梅》:
画红梅,要得古逸苍冷之趣,否则与夭桃秾李相去几何。一落凡艳,罗浮仙岂不笑人唐突?
铁如意击珊瑚毁,东风吹作梅花蕊。艳福茅檐共谁亨,匹以盘敦尊罍簋。苦铁道人梅知己,对花写照是长技。霞高势逐蛟虬舞,本大力驱山石徙。昨踏青楼饮眇倡,窃得燕支尽调水。燕支水酿江南春,那容堂上枫生根!
这首诗表现了诗人不入时俗的高尚风格,并寄托其希望未来春满人间、时局不再动乱的美好愿望。此诗气调高古,不同凡响。而要表现这种古逸苍冷的艺术风格,则必须写“枯寂寒瘦之景”。他在另一首题画诗的小序中说:“予欲写吟诗图,谓必极天下枯寂寒瘦之景,方能入妙,苦无稿本。丁亥初冬,寓黄歇浦上,夜漏三下,妻儿俱睡熟,老屋中一灯荧然,光淡欲灭,缺口瓦瓶养经霜残菊,憔悴如病夫,窗外落叶杂雨声潇潇,倐响倏止,可谓极天下枯寂寒瘦之景,才称酸寒尉拥鼻微吟佳句欲来时也。即景写图,不堪示长安车马客,远寄素心人,共此清况。”其诗是:
灯火照见黄华姿,闭户吟出酸寒诗。贵人读画怒曰嘻,似此穷相真难医。胡不拉杂摧烧之,牡丹遍染红燕支。
此诗是应菊花“枯寂寒瘦之景”而作,虽意在表现苍冷古逸之趣,但因缺乏意境而含蓄不足,远不如序文之耐人寻味。
吴昌硕作画主张“任天机”,尚自然,他说:“唯任天机,外形似,兴酣落笔,物我两忘,工拙不暇计及也。”[34]由于他的画崇尚天机自然,所以写题画诗也无拘无束,于是便在古逸苍冷中带有疏放的野趣,如《为香禅画梅》:
香禅居士性好梅,有林逋之风。丧偶不娶,亦绝相似。岂逋之后身耶?拿舟载酒,观梅山中。归,出长歌,示予索画。挥醉墨应之。昔逋仙以梅为妻,予画拳屈臃肿,丑状可哂,与梁伯鸾椎髻之妇殆仿佛也。投笔大噱。
罗浮梦醒春风赊,笔底历乱开梅花。青虬蜿蜒瘦蛟立,冰雪点点迷横斜。千枝万枝碾寒玉,缶庐塞破窗黏纱。江城五月动寒意,放笔拟泛梅溪查。梅溪梅树涨山野,移种记拨芜团沙。芜园劫余有老物,补卅六株争槎枒。别来梦想不可见,故乡隔在天一涯。前年腊月暂归去,着花犹未过邻家。翠羽啁啾不知处,最恼人意山城鸦。离奇老干欠收拾,势压亭子穿篱笆。江南作尉醉亦可,所嗟不学耽风华。七年邓尉未一到,香雪海听香禅夸。囊中诗句动惊俗,时吐光怪抒寒葩。偶思画意偏好古,泼墨一斗喷烟霞。灯前月下见道气,入坐老辈同乾嘉。请君读画冒烟雨,风炉正熟卢仝茶。
吴昌硕在此诗中所表现的疏野情趣,体现了其以狂放为尚的审美观。诗中所谓“笔底历乱”、“青虬蜿蜒”、“时吐光怪”,使他笔下的寒梅“拳屈臃肿,丑状可哂”,这正如沈其光所评“如溪女浣纱,乱头粗服”(《瓶粟斋诗话》)。但这“丑女”丑而不俗,疏放清新,一派天真。
凡是著名的艺术家,其艺术风格都是多样的。吴昌硕的题画诗也是如此,其题画诗虽多为轻狂疏放之作,但也不无幽雅清丽的佳品,如《题画》:
酤酒怡白云,吹笛坐黄犊。江花泊岸红,山雨下庭绿。
这首诗景致清丽,色彩鲜艳,诗中所透出的不仅是画上人物的悠闲,而且反映了诗人恬然自得的情怀。在艺术上,它与诗人一贯的奇崛兀傲风格迥然不同,倒很像隐士笔下的田园诗。但是吴昌硕题画诗的风格并不纤弱,虽然有些作品似乎心静如水,诗风恬淡,但却绵里藏针,有时甚至剑拔弩张,气势雄健,这如同他的笔墨狂放的大写意绘画一样,试看其《王一亭临吴小仙画卷》最后一段:
我谢一亭诗不吟,撼屋风涛猛若虎。鳌身映天长鲸舞,恍若移我居之鬴。我试僵臂发强弩,射石当能饮白羽。或同击缶歌呜呜,付与沧江和柔橹。
此诗在赞美吴小仙、王一亭“笔金刚杵笔扛鼎”之余,尽情抒发自己的感受。他年既老而不衰,以“僵臂发强弩”,“射石当能饮白羽”,其胸襟与气势,似可与李太白相媲美。他的《怀素画像》是赞许唐玄奘弟子怀素的,本来僧人坐禅喜静,但诗人却写得极有气势,一开篇就说“画笔千寻气九秋”,写他的故居也说“绿天摇影走蛟虬”,最后竟把书圣王羲之的手书《兰亭集序》视为“赘疣”,可谓狂妄之极。又如他的《松石图》,画与题诗都雄浑苍劲,气势不凡。这幅画松的主干劲挺,有顶天立地之势,右下方画顽石,形状怪奇。左下方题一首七言绝句:“石奇灵气钟山岳,树老荒寒避斧斤。一自娲皇精卫去,补天填海已无人。”此诗与画意相扣,写老松与奇石合力相依,在“补天填海”无人之后,担负起支撑天地之重任。
在吴昌硕的题画诗中,还有一些诗意婉曲、诙谐有趣的作品,其《端阳嘉果图》说:
端阳嘉果熟熏风,色似黄金不救穷。曾伴榴花作清供,馋涎三尺挂儿童。
这首诗先写画上之枇杷,因其成熟于五月熏风催化之季,故称“端阳嘉果”。它虽色如黄金,但却不能救济穷人,似褒似贬。然后翻出新意,说画家将它和榴花图一起挂在壁上作清供,不想儿童却把它当作真枇杷,竟馋得在嘴边挂起三尺馋涎。这是一首自题画诗,诗人不便说自己的画图如何逼真,而用儿童见画生馋来暗示画艺之效果,既婉曲含蓄,耐人寻味;又免去自诩之嫌,极为高明。又如《题画枇杷》:
五月天气换葛衣,家家卢桔黄且肥。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饥东向林间飞。
这首诗与前一首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写得既含蓄又有风趣。此诗所题之画面本无飞鸟,经诗人如此一点,不仅凸显出枇杷色金黄,其果鲜嫩可口,而且使画图生气勃勃,满纸活跃起来。又如他的《布袋和尚图》在嬉笑中嘲讽那些奔走于名利之徒,也充满了生活情趣。
吴昌硕题画诗另一个特点是很善于以景结情,使诗味悠长,如《黄山古松图》:
古松日日貌黄山,始信峰头梦往还。知是王蒙是公望,烟霏雾溢有无间。
这首诗既写绘画,又似写自己的行踪,画家常常往还于始信峰,貌写黄山古松,连梦里都好像在峰上行走。但是此画到底是运用王蒙的画法呢,还是体现黄公望的画风呢?诗人并未作回答,而只是用一句景语结尾——“烟霏雾溢有无间”。这不仅恰恰点出了黄公望、王蒙山水画郁然深秀、苍茫简远、“纵横离奇、莫辨端倪”之艺术特点,而且道出了自己这幅水墨山水画之美学特征。而这烟雾飘渺之景色,又使诗意挹之不尽,味之无穷。又如《墨荷图》:
荷花荷叶墨汁涂,雨大不知香有无。频年弄笔作狡狯,买棹日日眠菰芦。青藤雪个呼不起,谁真好手谁野狐。画成且自挂粉壁,溪堂晚色同模糊。
此诗是写画家泼墨画荷,虽然自己买舟日日在菰芦中观察、揣摩,但不知画得如何;而大画家徐渭(号青藤)、朱耷(号雪个)早已作古,不能评判,只好将画挂到壁上自我欣赏。“溪堂晚色同模糊”一句,颇耐人寻味,它不仅写出画家赏画之久,直至画上的水墨与晚色相模糊;而且衬托出画荷之美,即艺术品与自然景色融为一体,真假难辨,真有“篇终接混茫”之审美境界。
吴昌硕还有些题画诗语言平易,常用口语,风格与民歌相近,具有明丽俊逸的特点。如《紫薇图轴》:
繁英垂紫玉,条系好春光。岁岁花常好,飘飘满画堂。
这首诗用平易的语言写出了紫薇花的美好形象,先写繁密的花朵好似倒垂的紫玉,晶莹剔透,惹人喜爱。接着又以繁花象征春光,然后又暗点紫薇花的别名“满堂红”。明朱国桢曾在《紫薇小品》中称:“紫薇,一名满堂红。”此诗先用比喻将紫薇花形象化,然后又将其象征春光加以抽象化,最后又化视觉为嗅觉,让人似乎闻到了满堂的香气。诗人用通俗的语言点染画境,既写出紫薇花之美好,又蕴含着“花常好”、“香常在”的祝愿。他的《题八大山人画鸡》,语言更是几近白话,其诗是:
小鸡小于拳,喔喔来窗前。谁可与谈元又元,当时多异闻吁嗟,奇事更有驴人言。
这首诗是写小鸡的,很像是咏物诗。前二句写比拳还小的小鸡,“喔喔”叫着来到窗前。语言极为通俗,很像顺口溜,但写得又极形象,它好像从画中跳出来,栩栩如生,活泼可爱。后三句改用七言,将“元元”(即百姓)一词拉开,略感生疏。此诗写的虽是雏鸡,但诗人却能以小见大,反映了人民的疾苦,使我从小鸡的“喔喔”叫声中似乎听到了百姓的嗟叹。
不过,通俗易懂固然是吴昌硕题画诗的一个优点,但是有些题画诗率意而作,语言脱口而出,使人一览无余,似缺乏深厚的意蕴,也是一个缺点。
吴昌硕的题画诗还有一突出特点是常常以诗笔补画笔,将画境延展,如《题画梅》:
危亭势揖人,顽石默不语。风吹梅树花,着衣幻作雨。池上鹤梳翎,寒烟白缕缕。
《画梅图》所画的只是几支梅花,别无余物,但是诗人为突出梅花,在诗中又补写了画上所没有的“危亭”、“顽石”、“池塘”、“仙鹤”等景物。危亭前倾,顽石不语,好像都在恭拜、倾听梅花,让人似乎嗅到梅树飘香,看到花瓣着衣幻化成雨。而池上仙鹤梳羽,远处寒烟缕缕,又以其纯真、飘逸衬托了梅花的冷艳、高洁。诗人巧妙运用了诗与画的密切关系,以诗笔补写画境,将实写与虚拟相贯通,成功地使诗和画在艺术境界上达到完美统一,不仅延展了画境,而且也凸显了画意。又如《水墨山水图》:
杨柳依依拂远汀,东风吹我过溪亭。禅关静闭无人到,隔岸钟余一塔青。
这幅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水墨山水图,构图极为简洁:远峰高峙,沙汀柳垂,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以突出清逸萧散的气韵。而诗中的“我”、“溪亭”、“禅关”、“塔”等,在画面并没有出现,而“东风”、“钟”声等听觉形象更是绘画艺术无法表现的。诗人将画中所无的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表现出来,也是为了升华画意。“禅关”,闭门静思,参悟禅理;而从远处佛教建筑塔边传来的钟声,更显“万籁此皆寂”。这样借助诗的意象,便更好地表现了诗人超脱世俗的志向与清旷萧逸的情趣。
这里要指出的是,吴昌硕所补写的画外景物,既不是就画意展开联想的人与物,也不是自己过去曾见过的景观,而是一种有意识的增写。前者如杜甫在《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中的“玄圃”、“潇湘”、“天姥”等,后者如白居易在《画竹歌并引》中所说“西丛七茎劲而健,省向天竺寺前石上见;东丛八茎疏且寒,忆曾湘妃庙里雨中看”等等。这是因为吴昌硕的这类诗多是自题画诗,他把诗与画真正视为一体,诗补画不足,画图诗意显,二者相济相补,浑不可分。这说明题画诗发展到近代艺术大师吴昌硕手里,已达到前所未见的艺术境界。
吴昌硕的题画诗还有一点特别值得提及,即他不仅把诗题在画上,还刻在印章上。他的《读劼斋先生画册偶成》诗就是刻于一方名贵的熟栗黄寿山田黄石上。更妙的是,此印并非一般的篆刻形式,而是以印石作碑版,在一整面上,用铁笔阴刻着一首行草七律,其诗是:
武侯下笔铁铮铮,金石渊源古性情。非有非无得佛说,晓钟如听一声铿。笔如铁铸墨如飞,何处重寻画里诗。茂茂毫毛谁领略,宗风仍在武梁祠。
诗刻成后用石青涂底,笔势如飞,一气呵成,沉雄酣畅,神采飞扬。诗后落款曰:“丁卯夏日读劼斋先生画册偶成吴昌硕老缶。”“丁卯”,为1927年。此年冬,84岁的吴昌硕即病逝于上海。这枚印当是其封笔之作,弥足珍贵。“劼斋先生”即近代著名画家、篆刻家武曾保。武曾保(1867—1945),杭州人,擅作粗笔设色花卉,所画牡丹为当时一绝。其画作与吴昌硕的艺术风格颇多接近之处。在这方诗印中,吴昌硕称赞他不仅将金石、书法笔意引入绘画,而且还能从汉代武梁祠石刻画像中汲取艺术营养,从而使画艺愈加臻于浑朴超迈[35]。将题画诗刻于山石上,古已有之,但将一首较长的题画诗刻于印章上,十分罕见,这当是吴昌硕首创。
吴昌硕在诗体上,也可谓众体兼备,既以五、七言为主,律诗、绝句皆工,又擅长七言歌行体,而为人所不常用的三言诗也有佳作。五言绝句如《写兰四首》《写梅六首》等。七言绝句好诗更多,如《题画五首》其一:“无依海自波,楼嘘蜃气棘埋驼。色空空色豪难著,若有人兮带女萝。”此诗措词精准,用典恰切,既反映了当时动荡的政局,又表达了自己忧国伤时的复杂心情。含蓄蕴藉,颇有弦外之音。五律名作有《山水障二首》《题山水》《鄱阳湖舟中见此奇景,约略写之》《松二首》其一等,试看《山水障二首》其二:“隐居谁见招,山好路迢迢。石剩危亭俯,松愁古雪销。假书陪酒盏,索枕听江潮。时逝直堪惜,浮云仰碧霄。”这首诗写出了诗人坐待时光流逝,有志难酬,而欲归不能的复杂矛盾心情。对仗工稳,悲壮高古,其欲哭无泪之情,令人有击胸之痛[36]。其七律《题〈三泖泛雪图〉》《烟柳斜阳填词图》《老梅怪石》等都是佳作。其歌行体以赋为主,尤见功力,在结构上注重气势,跌宕起伏,有一唱三叹之妙,如《为香禅画梅》《天池画草溪题一亭并临之索赋》等,读来如黄河之决口,一泻千里,滔滔不绝。其三言诗也极妙,如《白梅》:“倚虬枝,寄遐想。山荒荒,月初上。”又如《兰三首》其一:“叶萧萧,歌楚骚,封素琴,霜月高。”这些诗言简情深,寄意高远,读来琅琅上口,十分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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