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妙笔生花》在一部小说中嵌套着另一部小说,一本书的作者身后隐藏着另一个作者,一个故事里环套有另一个故事,由此衍生出了最外层那个看似真实、实则虚构的故事。
作家克雷出版了他的新书THE WORDS。在新书朗诵会上,他朗读自己的作品,遇见了一个年轻女人。如果这是影片的现在时,那么影片还有两重过去时,在另外两个时间节点上链接有另外两个故事。影片结尾,年轻女人试图进入克雷的生活空间,探究小说是虚构还是真实,某一时刻她将扮演揭露者的角色,她能否揭开所谓的真相?
在抵达这一刻之前,影片需要先讲述两个环套在一起的故事,向我们展现一部作品如何和两个“作者”相遇。
罗瑞·詹森,一个一直做着作家梦却始终籍籍无名的写作者,终于因一部作品登上了领奖台。虽然不是一个多么大的奖项,但镁光灯聚焦在他身上,他成了纽约文学界冉冉升起的星星,被出版界、媒体、读者关注。看起来,他终于达成了自己的梦想,拥有了渴望拥有的一切。但,这部获奖作品并非出自他的灵感、他的笔端,他不过是将它誊抄了一遍,并署上自己的名字。作品的真正作者循迹而至,一个曾以自己的全部激情和生活经历铸造这部作品的不知名的写作者。他一度丢失了这部作品,却越过漫长的时光在别人的书中找到。
真相只有两个人知道。说,还是不说?罗瑞面临自我审视的关口,道德层面的危机,最终他做出了选择,并带着这选择继续生活。他,是否就是克雷的过去时?小说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多大程度上是虚构的?不管罗瑞与克雷有无重合,现实中的疑难是如此真实、具体、锐利,不容回避。
“罗瑞已经拥有了他曾经梦想拥有的一切,而那位老人却还在某地等待着,他的一举一动或许都会让现有的一切发生巨变……”作家克雷朗读着书中的情节,将我们带向另一个时间节点。
年轻的罗瑞大学毕业后,和未婚妻朵拉搬到一家旧工厂的阁楼上,带着他的写作梦想开始新生活。白天,他在纽约这座城市漫游;夜晚,他在寂静中勤奋地写作。没有工作的他,需得向父亲要钱用于支付日常生活费用,而他花费三年写出的作品一再被退稿或杳无音讯。尴尬的生活状态,不被肯定的写作状态,让他看到的是命运不肯青睐,而父亲看到的却是他自身的局限性——他适不适合那个梦想。年轻人急需证明自己,证明自己配得上文学梦,却在铁面无情的现实面前,不得不先为生计谋。他进入一家出版社工作,依然怀揣着自己的作品可能遇到伯乐的奢望,但一再碰壁的现实,让他不再在深夜勤奋地笔耕,他似乎开始满足于过平凡的日子。在去巴黎的新婚蜜月旅行中,他与一个老式文件夹不期而遇,它被塞在古董店不起眼的角落里,却被他一眼挑出,仿佛命运的安排。在这个旧文件包里,躺着一部不知尘封了多久的书稿。这不知来处的书稿,连作者的名字都没有,唯一明晰的线索是按在稿纸边缘的一枚墨印指纹。
“这些文字,让他看见了自己渴望得到的一切,也让他看清了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卓越作家的现实。”克雷的朗读将两重时间联结在一起,使整部影片的节奏有张有弛。
这部并不厚重的书稿,以一种奇异的力量冲击着罗瑞,侵入他的生活,并轻易地撬动了他的生活,让他质疑自己的才能,自己的梦想,自己过往的生活,自己已有和将有的一切……文字就是具有这样的魔力,带来怀疑、颠覆、震动、恐惧,同时建设、改变、修复。
罗瑞仿佛被这部作品伸出的无形的手,紧紧地攫住。寂静的深夜,罗瑞终于抵挡不住内心的欲望,在打印机上敲下了第一个字母,和旧书稿上的,一模一样……
谜底慢慢呈现——并非罗瑞刻意将这部作品据为己有,而是妻子误会这是他的新作品。她无意中读到这些文字,一口气读完,溢出泪水的眼睛,看着他的激动表情,无法恰切表达的话语,让罗瑞渐渐放弃了否认,放弃了挣扎。他开始恍惚觉得这部书稿真的出自他的笔下,就应该出自他的笔下。他似乎别无选择,虽然他随时可以开口,告诉妻子:这是别人的作品!
“这些故事和你之前写的都不一样,感觉就像你不再回避自己内心的想法,它们更加饱满,更加真实,也更为诚恳,我从小说里看到了你自己的一部分,属于你但我从未见过的一部分。”朵拉被感动得流泪,激动不已。这段话,多么恰切地解释了误读的存在。读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强行将一个写作者的内心情感、图景移植给了另一个人,并声称从中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的“真实”的内心世界。
罗瑞没有勇气否定、纠正这一误读。他踏进自身局限的沼泽,不肯拔出腿来。“有了这个作品,罗瑞,你就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在妻子无比信任的鼓励下,他将书稿交给了一位资深出版人。“你创作了一部非凡的文学作品”,权威给出的评语,让曾经梦想的一切,忽然间近在咫尺了。书,顺利出版,并且畅销。罗瑞没有料到盛大的荣誉,他切盼得那么辛苦的一切,如此轻易地到来了。
然而,旧书稿上的墨印指纹,那独属于某个人的物证,并不肯沉溺于时光深处。它浮现出时间的水面,带我们进入另一时间节点,也是这部书稿的真正起点。作品的真正作者,出现了。
1944年,另一时间节点,一个参军入伍却从未经历过战争的美国男孩,奔赴欧洲战场。战后,他随部队驻扎巴黎,一座远离家乡的城市。这个在部队里成长的青年,修过被德军破坏的地下道,搬运过踩上地雷的尸体,从战友递给他的书中看到了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那时,写作的梦想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青年与巴黎女孩西莉亚相恋,却面临退伍后的分离。已经领略了外面的广阔世界和书中的广阔世界,青年无法再适应家乡狭小的天地,也无法忘怀恋人。他重新回到巴黎,进入一家英文杂志社边学习边写作。很快,他和西莉亚结婚有了孩子,可是生活不肯按人的意愿发展,孩子得病死去,将他们的生活划开一道深邃的裂纹。
妻子整天以泪洗面,并选择离开他回到家乡。而他烂醉如泥,生活似乎难以继续。是写作,这一直难以被他抓握的漂浮之物,仿佛天使降临他的身边。痛不欲生的时刻,他拿起妻子留给他的信,在背面打出第一行文字,仿佛开启了情感与思绪的泉眼,水流狂泻而出。他的手指不停地敲动,在稿纸上显现出那些仿佛是上天恩赐于他的滔滔语流。
小说一气呵成。这不可复制的过程,将他救赎的过程,重新让他充满了力量。
生活难以完美。当妻子终于又回到他的身边,那部刚刚完成、靠激情驱动的小说,却被她不小心遗落在了火车上。“这个故事本来没有任何意义,但书写这个故事的过程却以某种方式将他救赎。”对书稿的看重,让他无法原谅和看淡妻子的无心之过。已经被撕裂的生活,进一步分裂,直到他离开巴黎,回到遥远的家乡。
他从没停止过思念她,却也从没想过去寻找她。一天,坐在火车上的他,意外地看见站台上分离很久的她,她在一个孩子和一个男人身边,她已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他们隔着车窗、火车缓缓启动的速度,还来得及挥手告别,偏移出对方的视线。
只有在失去了一切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样的失去对他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去追问,这个巴黎女人为什么出现在美国,他的家乡。那是他的选择,他必须带着这选择继续生活下去。他的余生沉浸在悔恨中,冀望从平朴的生活中找回内心的安宁,他再未与曾经的激情相遇,再没有写出过让自己满意的文字,他放弃了文学梦,就仿佛他从未写出过那样一部杰出的作品。
写下这部书稿的年轻人,已身心颓萎,垂垂老矣,却在书店里与一本新书相遇。他吃惊地发现,书中的每一句子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往事的历历重现。在如此境遇下,与自己的旧作重晤,该喜还是该悲,该笑还是该叹?他一定为此辗转多时,感慨万端,最后决定出现在颁奖典礼的现场门外,在大雨中,目送罗瑞离去的背影。此时,沉浸在兴奋中的罗瑞,对即将到来的危境还一无所知。
老人与罗瑞在公园中的一场对话,是难度极高的桥段,一明一暗的对白,深藏内容的眼神,莫可名状的心情,尽在简洁干净的镜头语言中呈现,却又意味深长。
老人盯视着这个剽窃者,这个将自己的名字署在别人的作品上、似乎毫无愧疚的年轻人。后者已经从内心安然地将这部并不属于他的作品认领为了自己的,却不知危险正在逼近。老人的脸上带有隐隐的嘲讽的笑意。
“今天感觉如何?”
“挺好的,你呢?”
“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
在接下来一段精彩的对白中,奇妙的是,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咄咄逼人,“生活对你很仁慈。”老人仿佛一个关心此书的读者,不断给予作品赞美,并看着罗瑞不断以“谢谢”领受这赞美。他不疾不徐地将话题引向问题的核心,“这是一个男人的故事,他写了一本书,然后这本书丢失了,接着一个平凡的孩子找到了它。”老人说这话的表情,是曾经历过地震和海啸的生者,挨过漫长的时间、所有的绝望和伤痛都被时光层层掩埋之后的表情。他以极其平淡的语调说出的这句话,让罗瑞离开的身影定格。
转过身,罗瑞轻松的表情和心情发生了巨变,连同他的生活。
这一转身,成为罗瑞生活的一道分水岭,也让这部书稿的两个“作者”有了真正的交集。罗瑞重新坐下来,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听老人讲完了这部书稿背后的故事,一个男人的真实人生。漫长的故事抵达终点——“这是我的文字,我的故事。”当老人望着罗瑞,清晰地说出这句话,然后起身离去。原来,他只是为了向这个剽窃者讲述这本书背后的故事,既然他占用了此书之名,那么就要承受关于此书的一切。做完这些,他的心才能获得平静,回过身去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原来,老人并不打算向全世界揭露罗瑞。
罗瑞被留在原地,经历了痛苦的自我审判和内心磨折,没有人逼迫他,没有人威胁他,但他过不了内心的那道关口。他不想后半生被道德的枷锁锁住,他不想继续承受被撕裂成两半的痛苦,他宁可说出真相将自己从这折磨中解脱出来。他将自己灌得烂醉,借着酒力壮胆向妻子坦诚了作品的实情。仿佛昔日裂纹的重现,虽然原因不尽相同,却情形相似,在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之间,横亘着一部书稿,横亘着一个人关于文学的梦想和野心,横亘着破裂的信任,横亘着无法挽回的既成事实。分离,成为他们共同的宿命。
罗瑞也向资深出版人道出了实情,但所有人都阻止他将这一事实公开,甚至连老人也拒绝接受罗瑞带着愧疚的偿还,物质的和精神的,他都不要。
“你拿走了这些文字,就要承担相应的痛苦。”这才是老人讨要的公正。这位在花圃侍弄着花草的老人,已无法责怪任何人,包括命运,哪怕真的是命运安排了人世间的这场错失。罗瑞的偿还对于去日无多的他,没有任何意义。他要的只是告诉罗瑞关于这部作品真实的一切,因为时光不可再来,他为这些文字支付的欢乐与痛苦,他曾遭遇的一切,都不会重来,但他要将自己的人生,那沉甸甸的结满了痛楚的花果的人生,讲述给一个人,交付给一个人,一个从命运之手中接过了那部书稿的人。
或许,老人尚存的奢望,是有一天自己的故事也能变成文字,继续在世间流传。
“我们在人生中都会做出许多选择,带着这些选择继续生活,才是人生中最难的一课。这件事没有人能帮你。”这是老人说给罗瑞的一段话。他就是带着自己的选择,平凡却又艰难地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罗瑞在文字建造的虚拟世界中,也将带着自己的选择继续生活,与妻子分开,在老人死去后将旧书稿放进他的墓地。老人的死,让罗瑞解脱,也让老人充满痛楚的一生解脱。一个秘密随之被时光掩埋。
似乎,一切尘埃落定,曾经的煎熬、曾经的挣扎、曾经的纠结、曾经的审判都已被时光抛掷到了身后、远方。
但真的可以掩埋吗?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那些往事的沉渣会否重新泛起?在某些无法逃避的时刻,悔恨和泪水会否将罗瑞吞没?又或者,他将一切掩饰得很好,弥合得很好,他生活得非常体面,将成功一再扩张,仿佛从来没有过裂痕的存在,没有过老人和旧书稿的传奇,一切都是梦幻般的虚构。又或者,他真的将这真实的故事放进了小说虚构的形式中?这就是年轻女人和作家克雷最后那场对话的焦点。
当读者恍惚以为这是发生在作家克雷身上的真实故事时,克雷为自己做出了辩护,他以“小说本就是无中生有的艺术”作为盾牌,挡住了年轻女人射来的箭矢。他说服了年轻女人,让她臣服,让她顺从,让她心生爱慕。年轻女人发出质疑时,仿佛无数读者派出的一个代表,但作家克雷让她放下了质疑。
影片颠覆了我们的判断,或者说解构了我们的认知。这让先前发生的故事重新坠入现实与虚构之间的迷雾地带,难辨真伪。
影片的最后一幕,克雷脑海里晃过罗瑞和妻子朵拉拥抱的一幕。他在回忆的恍惚中望向镜头,望向我们,或者说时光深处。剧终。
终有一些过往是无法逾越的。任何一种选择,都需要付出代价。
“带着这些选择生活,才是人生最难的一刻。”
音犹在耳,余响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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