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日,在新疆。
辗转近千公里行程。
一路上,见到渺无人烟的戈壁,寸草不生的沙漠,羊群满坡的草原,也见到在热辣、灼烫的阳光下,伫立如白色雕塑的雪峰,金色火焰般燃烧的向日葵,水色湛蓝如大海或异美如翡翠的湖泊,交替感受着这片辽阔大地的莽荒与绚丽、贫瘠与富饶。感叹在心里绵生。
长年生活在城市和人群密集的地方,习惯了脚下的土地支离破碎、逼窄狭小,习惯了在幢幢高楼间弯折自己的视线,习惯了被时间的无形魔咒套牢脆弱的神经,习惯了在层叠的屋檐下、拥挤的人群中,将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避免受伤。一同蜷缩的,还有内心的某些热望和奢想。在城市,我是一个层层叠起的人,是一截单调、乏味的弧线,是一条时常看不见自己的茫然生命。
8月,奔赴辽阔新疆,心里怀了一丝逃离的窃喜。渴望在新疆博大的胸膛上,尽情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新疆没有让我失望。
在这里,高速路是笔直的一道墨线,时而直刺向一列绵延的山峦,时而像一柄长勺,挑起一马平川的地平线尽头、脆蓝玻璃似的天空,和天空中大朵大朵弹性十足的云朵。
在这里,不只空间的概念被拓展,时间的概念也被改写。常常,车行一两小时,景色仿佛是不断地被复制,一样起伏跌宕的山莽,一样漠漠铺展的碎石戈壁,硕大的云影落在大地上,清晰可辨。鸟儿振翅划过天空,恍惚一瞬,天空又恢复了浩渺空旷的蓝蓝白白。一路上看不见行色匆匆的人影,偶有牧民骑在马上,放牧成群的牛羊。远远望去,人与牛羊一样,是山原间微渺的一点黑影。一切,仿佛在时间之外延伸。
在这里,用木头围起一圈栅栏,三两毡房散落其间,就成无比广阔的家园、一个完满自足的世界。牛儿、马儿、羊儿,徜徉在草坡上闲散地吃草,晒太阳。人与它们一样,拥有不多,又似拥有全部。这山、这水、这草、这天空、这白云、这阳光,都是自家庭院里的一样装饰、一样陈设,人拥有,而非占有。客人来了,朴实的牧民热情地捧出奶茶、羊肉。那是大地借助他们的手,来款待另一群来自远方的孩子。
在这里,我退化的双脚重新拥有了纵情奔跑的力量,浑浊的双眼一次又一次举目远眺。我的目光迎头撞在天山、阿尔泰山浑实的躯干上,惊起阵阵疼痛的甜蜜。我的双脚踩向柔软而坚硬的草地,手臂尽情地向着天空伸展,我的影子也像那些云朵一样,清晰地印在地上——那是一个将箭头指向我的,大大的“人”。
在这里,阳光明冽无尘。我是阳光下一个打开而非叠起的人,我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唇,我的四肢,就像那些山脉和草地一样,在阳光下松快地摊开来,坦然地承接阳光的抚慰、炙烤。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双温热的手在将我打开。
体内的霉点在慢慢、慢慢地消融……
与海无关的城市——乌鲁木齐
海,对一座城市,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让城市的肌肤变得湿润,气息含了腥咸,在他远眺的眼眸里,添一些蔚蓝的颜色和光泽,让他的视野变得无边无际,又恍惚迷离,在他的声音里添一些旷远的回响、让人无法释然的忧伤,让他的心脏随着潮汐涨落的节律跳动,黏稠的忧郁像徘徊来去的雨季一样漫长,让粗暴和温柔在空气中交锋,长发像海藻一样散漫地生长,又被风不羁地穿过,让浪漫与诡秘的情感泡沫一样四处滋生,让离别的眼泪多一些相聚的欢欣也多一些……海,可以怎样地改变一座城市,深入的、细微的,坚决地、优柔地,外在的、内在的,霸道地、温存地,都与乌鲁木齐无关。乌鲁木齐是地球上无论从哪个方向,都离海最远的城市。与海无关。
因为海的缺席,乍一看,乌鲁木齐显得有几分单调、木讷,仿佛刚刚用沙堆起的城市,原色来不及改变,也来不及雕琢。水千里迢迢从大海奔涌到乌鲁木齐,跨越了太多的山太多的河,抵达时容颜已经改变。雪,成为乌鲁木齐的象征之一,抵达乌鲁木齐的一条通道。即使在盛夏,不远处的博格达峰也顶着雪白的纱巾,一年四季,就那么点缀着乌鲁木齐缺少水分、沙色的晨昏。
与博格达峰比邻的诸多天山山脉,肩比肩手挽手,将乌鲁木齐衬托得矮小、局促,密集的屋脊瘦弱得似乎只够一群白翅灰背的鸽子飞一飞、停一停。夕阳斜照过来,在乌鲁木齐的脊背上曲曲折折,没有阻挡地一直铺到远天,这一刻天山是美丽的,博格达峰是圣洁的,乌鲁木齐是金光闪亮的。它似乎不再是一座城市,而是通向天山的一条朝圣之路,被一束光芒铺亮。
其他的时刻,乌鲁木齐的呼吸里带着浓浓的阳光气息,明烈,干燥,缺少水分的婉转、阴柔。乌鲁木齐或许有浪漫,那浪漫却藏在了内里,藏进了刀郎沙质的歌声中,藏进了《2002年的第一场雪》深埋处。以一种燃烧的姿态,未经雕琢,脱干了水分,高亢、峭拔,也短暂,不似海水的绵长、汹涌、无尽。
若是白天,在乌鲁木齐国际大巴扎,眼睛很容易被满目明丽的东西灼痛,仿佛火色早已潜进了那些绚丽的花色、繁复的纹饰里。即使入夜,乌鲁木齐体温慢慢地降下来,可干燥依旧,火热依旧。二道桥的灯光下色彩艳丽炫目,维吾尔族的、哈萨克族的、蒙古族的、回族的、汉族的交杂在一起,明明暗暗的光线下辨不分明。鲜嫩的羊肉在火炉上吱吱吱地炸响,杂响的歌声、乐声、市声像火焰一样明烈,一双双浓眉毛下深陷的乌眼睛里闪着光亮。
火,是水流淌在乌鲁木齐的另一种形态,另一种存在方式。就像江南离不开水,离海最远的乌鲁木齐离不开火。火,滋润了白日里的乌鲁木齐,又在夜晚成为探进乌鲁木齐内心的一支火烛,将一壁的暗处照亮。原来那些暗处,也是直接的、简单的、通透的,极容易抵达,也极容易被点燃。
那么,雨是怎么到达乌鲁木齐的?
乌鲁木齐的雨水,是被火烤出来的。天空耐不住太阳的灼烤,黑了瘦了,汗水雨珠一样砸下来。在乌鲁木齐,常常可以看到奇怪的一幕,近前阴沉着,雨线粗硕,砸得大地啪啪地响,远天却亮着,而且因为近前的黑,而显得出奇亮。头顶上的阴沉,就仿佛从远处的火堆飘过来的汹涌的烟雾。只要风来一来,吹一吹,天空马上就干净了,一尘不染了,恢复了清朗。
乌鲁木齐清朗时的天空,没有一丝乌云、杂色,不眨眼地瞧上一会儿,就会生出怀疑,是不是属于乌鲁木齐的海跑到天上去了,浪花都化作了白云?那分明就是满天空的海色嘛!
即便真的是这样,海也是远的。乌鲁木齐依然是离海最远的城市,与海无关。
天上人间之赛里木湖
丛生的苇草,大海般湛蓝的湖色,水光潾潾滟滟。
远岸,灿白的雪峰、青褐的山脊。近前,山坡柔缓、青草离离,星落白色的毡房与吃草的牛羊。那远处的雪山似头戴白纱巾的少女,随着她的身姿,赛里木湖张开漫阔的裙裾缓缓舞动。那蓝莹莹的底色上,撒满亮闪闪的金色碎箔。向上,是比雪峰柔和飘逸的洁白云朵,比湖色略微浅淡的净蓝天空,清越至极,与湖色之湛蓝上下呼应——蓝色印象,视觉中的赛里木湖。
岸边苇草间,散铺数米宽细小石砾。踩上去,尖利的疼痛从足底漾起。水色清澈透亮,离岸十余米,犹清晰可见湖底躺卧的团团垒垒的石。石一律形态浑圆,似已被湖水摩挲得温顺柔和,可踩踏上去,依然见棱见角。好在清寒的湖水处处补隙,似雪山沁凉的手指蔓延而来,轻轻托住了脚底,箍住了脚踝——棱角分明的寒,触觉中的赛里木湖。
掬水入口。一缕淡到似有若无的咸,自深邃的寒意中慢慢呈现,明晰。跌跌撞撞几步之后,安卧下来。待唇齿回温,便是清晰无比的咸与甘——甘蕴咸中、咸化甘醇,味觉中的赛里木湖。
8月的风,吹过赛里木湖,细腻多情,动作轻柔,带着些微的腥凉,仿佛怕惊扰了它蓝色的清、鲜明的寒与微甘的咸。感谢风,滤去了所有的浮华、燥热与尘烟,让赛里木湖原色原味、原形原迹地来到我面前。一直以来,我心中揣想的美丽圣湖,在这个夏天与她不期遇合。
赛里木湖是新疆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高山湖泊,一个有着大海般颜色的湖泊。在我看来,心与天同色、与海同色的赛里木湖是新疆最美丽的湖,胜于小而幽雅的天池,也胜于水色异美的喀纳斯湖,美得纯净清雅、圣洁脱俗。
乌伊公路铺经赛里木湖南侧,逶迤西去,向前穿深谷、越天山。传说中成吉思汗向西征战时发现的、长满野果子树的沟谷——果子沟,就在离赛里木湖不远处。近年因开山建路,只在半山坡上还可见到零星的野果树,而当年野树比肩、果实纷披的景象已成想望。
美丽的赛里木湖,曾是远古时代丝绸之路北道的一处驿站。商贾来往,驼铃叮当。驼队经过长途跋涉,进山之前想必会在此驻足小憩,休整一番。让清凉的湖风吹散身心的燥热与疲惫,让湛蓝的水色滋润一路干涩的眼睛和唇喉,养精蓄锐之后,继续西行。那时,赛里木湖想必成了无数旅者路途上的一阕期盼,内心的一柱支撑。而圣洁脱俗的赛里木湖,绝对当得起如此冀望,在漫漫丝路上给予过无数旅者沁心润体的宝贵慰藉。
据常来此地的导游说,赛里木湖多风,其他三季是风的栖地。风恣肆而行,浩荡而过,绵绵不绝,吹寒了赛里木湖的体温和容颜。可他,偏偏喜欢夜宿赛里木湖湖畔。
夜深人寂之时,耳畔只剩呼呼的风声。梦境迷离中,千年前响彻湖畔的驼铃声依稀御风而来,身边的赛里木湖也仿佛化身为蓝衣、素面女子,伸出纤纤细指触摸着漫涣长梦。半夜梦回,被衿潮湿冷重地裹在身上,内心却一派空明、空旷、空寂,那空泛无依的感觉竟是异常让人留念。
可惜我们只能在湖畔停留片刻,无缘夜宿。白色的蒙古包、漫坡的羊群,构成了赛里木湖外延的人间气息。那些羊儿三五一群分散在绿草盎然的湖边,闷头吃草。同行者中有调皮的幼儿蹑手蹑脚地走近,渴望摸一摸柔软的羊毛。羊儿头也不抬一抬,却仿佛感觉到了,迈着匆匆碎步四散跑开。那些羊儿身上不知用什么原料画上了黑而粗大的数字,7、11、65……这些数字代表它们分属于不同的主人家吧。
我们来得迟,错过了赛里木湖畔一年一度的那达慕草原盛会。导游兴致勃勃地介绍,每年的7月15日前后,赛里木湖前的草坡上蒙古包林立,远近的牧民云集而来,漫山漫坡都是或坐或站或纵马奔驰或驻马远眺的盛装人儿,摆市、赛马、叼羊、摔跤……牧民们尽情歌舞,欢庆丰年。赛里木湖也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日里洋溢出浓郁的尘俗气息,那被7月的风吹得动荡不拘的湖水,也仿佛感染了牧民们的火热情怀,蓝得异常激情、奔放。
在新疆,只要有水的地方,草色就丰茂;只要有草的地方,景色就绚丽。赛里木湖在斑斓的草色之外,又奢侈地占有了离此万里之遥的大海的颜色,那景象,仿佛天上有人间无。
可赛里木湖又是如此地贴近俗世欢娱,停泊在繁华道路之侧,为牧民、旅者随意亲近、取用,那情怀,却又是人间有天上无了。
仰望喀纳斯的星空
喀纳斯在新疆的最北端,就是中国地图上雄鸡尾巴尖那块儿地方。
喀纳斯的湖怪神出鬼没,虚虚实实间滋生出无穷的神秘,扣人心弦。当我穿越北疆大地,奔赴卧伏在阿尔泰群山怀抱中的喀纳斯湖时,对它的了解仅止于此,对它的向往也仅止于此。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将被喀纳斯的另一种事物深深震撼。
在8月,喀纳斯山坡上的野花已经谢了。那些缤纷的色彩在萎弱之前,一定丝丝缕缕渗入了身边的草木,因而喀纳斯的绿是七彩调和的杂色的绿,深浅互配,软硬有别,冷暖交融,轻重相异,呈现出单一色调的绚烂,堪称奇美。
远处,山坡上的松林,绿得峭拔深沉,如深色的蕾丝、花带点缀山脊;缓坡上的低草,绿得柔软熨帖,如手感绵细的曳地布裙。近处,草色黄绿舒蔓,如花毯裹地;林木烟绿葱茏,如柱栏散布。
还有喀纳斯湖水之绿,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贴切、传神地描绘。喀纳斯湖由高山雪水汇积而成,那蓝绿的湖色中似揉进了莹白的雪色,而呈现出一种似有若无的乳晕,柔和又浊重,清澈又混沌,若非亲眼所见,真不知大自然的调色板上居然可以调出如此奇异的水色。站在山上远望静静的喀纳斯湖,仿佛一块浑然天成的上佳翡翠玉,挂在山林间。
可让我震撼的,不是喀纳斯的色彩,而是星空。
在喀纳斯半山坡的一处旅馆住下,来自布尔津小城的旅店老板娘告诉我,喀纳斯夜晚的星星特别多,而且是绿色的。她那带着明显哈萨克人特征的眼睛眨了两眨,笑着说,“不是我说的,是住在这里的客人说的。他们说,喀纳斯美呵,连星星都是绿色的,特别亮,特别美。”
当时,对老板娘的话并没太在意。但凡偏僻山区,空气清新、透明度高,夜空总是显得低而切近,星星也就显得格外大、亮、繁多。早在鄂西山中,我就见识过。那是城市的夜空无法比拟的。在城市,灰尘、烟雾、油气、灯光、高楼,有太多的污浊和干扰,让洁净的星空远离了地面上的人群。
喀纳斯与北京有足足两个小时的时差,加上经度高,夜色来得缓慢、迟滞,寒气却升腾得迅速。夜里十点,暮色才慢慢笼上山谷,山峰的轮廓依然清晰地影印在灰蓝的天幕上。此时,天上冒出了一粒、两粒星,亮是亮,大是大,却不见奇。我们一行几人裹着租借来的羽绒大衣,围坐在火塘边看民俗歌舞表演,热烈、奔放的哈萨克歌舞,将火焰的热烈送进我们的眼里、耳里、心里。火光中,一张张面孔生动、明亮。
不知何时,突听得有人低声惊叫,“看天上的星星!”众人纷纷抬头。一抬之下,几乎个个张开嘴巴,失态之色定格半晌。
那星空实在太琐细、太清晰、太庞大了!
无数明亮的大星星,背衬着无数、无数、无数细如芝麻粒儿的小星星,密密麻麻布满了顶部的天空,构成一幅让人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的群星阵图。
这难道就是平时悬挂在我们头顶上的星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就好像用放大镜去看一个熟悉的事物,以往认知的一切在瞬间被颠覆了。完全的熟悉不可怕,完全的陌生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非常熟悉之下的全然陌生。这让你难以判断眼前见到的和过去熟知的,到底哪个更真实。
那一夜,我坐在喀纳斯夜空呈现出的亿万星辰之下,久久地仰起头。热烈的歌舞不再吸引我,我的内心被一种隐秘的旋律震撼着,再无法移转视线。我知道那旋律来自眼前遥远而切近的星空,它正向我展示着它在宇宙中的真实形态。
多年来,是城市的夜空遮蔽了真实的星空,欺骗了我的眼睛。在康德心中,最为神圣的两种事物便是头顶上的天空、内心的道德律。也许,他曾无数次眺望着浩渺的星空,反躬自省,静心洗濯,让内心变得更清明、辽阔、纯净。他眺望的星空,他内心至为神圣的星空,是否就是今夜我头顶上如此庞大、密集、澄澈、广阔的星空?
今夜,我仰头眺望,那清晰弯曲成优美勺形的北斗七星,那清晰穿越于星云之间的浩浩银河,那清晰分立于银河两侧的牛郎星和织女星,还有许许多多在书上读到,却不曾亲见过的星座,巨蟹座、金牛座、双鱼座、狮子座……这样的星空,我无法带走,更无法移植到我所居住的城市。可从此,穿透城市寥落的星空,我有了想象漫天繁星的凭依。
凌晨,裹一身寒气,坐区间车回住处,忍不住提前下了车。漫步在静谧的喀纳斯景区,感受着头顶星空的浩瀚,我一次又一次仰起头,提醒儿子,提醒自己,看看星空,看看星空……
与风缠绵的魔鬼城
魔鬼城耸立在一带戈壁之中,赭红色的一片,奇形诡态,突兀而现。
在正午的阳光下,魔鬼城是一片向上升腾的赭红。仿佛内里有烈焰在灼烤,热气太甚,漫溢出来,在地面袅袅蒸腾,静静膨胀。视线与之对接一刻,便仿佛被一股粗莽的力量牵扯,失了形。
远远望去,那些形状怪异的山体,峭陡的坡度,倾斜的荡漾,歪扭的弧线,不可思议的破碎、层叠、凝聚、组合,相互呼应又相互排斥地,连绵成片。虽凝滞不动,却仿佛无时无刻不在随着地热的蒸腾而幻形,随着风的吹拂而游移。
小径已被人踩得虚白,像一道道筋脉蜿蜒在赭红的肌肤上。阳光明烈,可脚下的泥土似乎比头顶的阳光更灼烫。细小的尘埃从山体上分泌出来,被晒烤得轻飘而绵细,随视线和脚步一道缓慢地浮游,像一地无法聚拢的心事。
魔鬼城又名乌禾尔风城,是阳光、水和风的共同宠爱。
阳光的宠爱是父亲似的,持久地照耀,恒定地温存,应时而来的抚摩,给了魔鬼城赭红色滚烫、硬实的骨骼和肌肤;水的宠爱是母亲似的,柔韧地渗透,滋润地改变,在动情中凝聚,在揉搓中化合,给了魔鬼城魅惑的曲线和面容;而风,是霸道、莽撞而又善变的情人,在粗暴中给予,在掠夺中沉醉,在颠覆中融聚,给了魔鬼城迷乱的表情和内心。
常常,父母恒久地疼爱了几十年,却不敌情人的一个眼神、一声轻唤、一下爱抚,更让人心旌荡漾,彻骨入血。魔鬼城软化了所有的坚硬,聚集了所有的柔情,来迎接这位性情无常、行踪不定的情人。为了这份情,不惜粉身碎骨、形销骨立。
风来了。这位狂热的情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一次次不羁地抚摩、莽撞地亲吻、狂热地拥抱,带给魔鬼城天旋地转般的疼痛与甜蜜。风去了。这位乖戾的情人在尽情地穿透、覆盖、满足之后,骤然冷漠了表情,裹着满身沙粉——欢爱的气息,绝尘而去,留下魔鬼城孤独地在月光下守望。
就这样,在一次次风来又风去、风去又风来的循环往复中,魔鬼城的容颜和心情慢慢地改变——表情沉郁了,面颊陡削了,神态诡异了,内心紊乱了。许多的心事化作了随风而散的粉尘,再也,再也回不来、聚不拢了。
阳光下,魔鬼城就像一个独立戈壁、翘首祈盼的盛装女子,只是赭红,火焰般的色彩,也掩饰不住内心的荒凉。
雨水难以抵达的吐鲁番
在新疆,吐鲁番是一个符号,耀眼、灼亮;
在新疆,吐鲁番是一枚玛瑙,绯红、剔透;
在新疆,吐鲁番是一粒果实,饱满、晶莹;
在新疆,吐鲁番是一颗小小的心脏,火热、滚烫。
从乌鲁木齐往西的高速路,犹如一根粗硕的血管,通向这颗勃勃跳动的心脏。途中,会经过亚洲最大的风力发电站,会经过王洛宾歌中唱到的达坂城,会经过吴承恩笔下的火焰山,可它们的光芒都不足以淹没小小的吐鲁番。
吐鲁番,在新疆之行的最末端。这个年均降水量仅十六毫米的小城,却一直以超常的热力、奇异的果香吸引着我们。它是一个抱得紧紧的、火热的谜团!常年缺少水分的滋润,它的力气自哪里诞生,它的能量自何处积聚?还有那些顺着树藤爬蔓、汁水饱盈的瓜果,它们在生长的过程中,如何悄悄地攫取了惊人的水分和甘甜?这是一个谜,揣在吐鲁番的深处。
吐鲁番的街巷是坦白的,简单的脉络、无奇的景象,仿佛没有承担任何的谜底,可我总觉得,有许多的秘密就藏在随处可见、窗格镂空的晾干房里,藏在满地满眼褐红、土黄的泥土里,藏在一扇扇描画有绚烂花饰的木门背后,藏在一间间低檐、带露台的土砖房中,藏在维吾尔少女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和妩媚的手势里,藏在一只只西瓜、一颗颗葡萄和一个个哈密瓜的果核里。
从外面看,葡萄沟的葡萄藤架遮天蔽日,就像巨大的一席碧毯,红砖房只是点缀其间的朵朵花饰。走进去,阳光洒下点点光斑。那光斑经由藤叶的过滤,串串葡萄的折射,变得婉约、迷离。长长的廊街披上了明黄与翠绿相间的轻纱,在阳光下飞扬。人行其间,飘着飘着,就升至了一个欢乐、丰饶、无忧的梦境。入梦一般啖着清甜入心的葡萄,白的、绿的、红的、紫的;入梦一般伸长手臂,触摸参差悬垂的葡萄叶子,深的、浅的、薄的、厚的;入梦一般将晶莹欲滴的阳光,当了晶莹欲滴的葡萄,手伸至半空,又羞怯地收回来。在这个梦里,葡萄像阳光一样闪闪发光,阳光像葡萄一样翠绿清甜,填了满眼、满心。
从吐鲁番回乌鲁木齐,已是夕阳西沉时分。
刚刚还清朗的天空倏忽阴沉下来。乌云先是凝在天山山脉的一座山峰上,墨黑如枣的一团,越凝越大,渐渐铺漫过来。很快,头顶上的天空就被一件蓬大的灰衣覆盖了。不远处的博格达峰仿佛大地伸出的一根手指,撑住了灰衣的边缘。乌云初起的地方,已看得见粗硕的雨线,一根挨一根,密密地斜砸下来。灰衣越来越沉重,前方的乌鲁木齐市也被笼罩了进来,零星的雨珠开始敲打车窗,一下比一下急促。转眼工夫,窗玻璃上挂满了曲曲弯弯奔腾而下的雨线。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无论那些雨点多么粗硕、强壮,身后的吐鲁番还是会干爽依旧,不染纤毫。所有的雨点,将消失在奔向吐鲁番的路途上,无法抵达。吐鲁番火热的阳光,迫不及待地,将它们收回了天空。
那些水——雨水、雪水、地下之水,将经由一个秘密的通道抵达吐鲁番。它们在吐鲁番的皮肤下,沿着一条条隐秘的渠道流淌,在适当的地方透透气,见见天光。那时,清澈的水面,会映出蓝乎乎的天、白乎乎的云,斜插进来的树影,还有吐鲁番人的笑脸。
之后,它们会一直流淌进一颗颗葡萄深处,回到阳光下。
像阳光一样闪闪发亮。
古丽吉娜的那拉提草原
那拉提草原的草场,草场边的群山,是广阔的。对于我这个仅与她肌肤相亲不到二十四小时的过客而言,那拉提草原是古丽吉娜和她的伙伴们的。
古丽,在哈萨克语中是“花朵”的意思。古丽吉娜,一个十九岁的哈萨克少女。她有着一双圆圆的黑眼睛,大而深陷。尖尖的下巴,细挺的鼻梁,面色像微微挂红的葡萄。每年的5月至10月,是新疆的旅游旺季。那时,在那拉提草原就会有一群哈萨克少男少女,牵着自家的马从他们居住的小镇来到草原上,等候游客的光临。十九岁的古丽吉娜,就站在他们中间。
古丽吉娜骑一匹白马,马鬃带点儿浅棕色。我站在那儿,不知挑选哪匹马才好,一匹白马低垂着眼睛慢慢靠近我,它的头垂在我的胸前,长耳朵微微晃动,像位有礼貌的谦逊绅士。抬起头,我看见了古丽吉娜腼腆的笑脸。
穿着红上衣、蓝色绣花坎肩的古丽吉娜,乍一看起来,显得比她的实际年龄大出许多,也许就是那张笑脸透出的朴实和成熟,让我一下子对她生出了信任和喜爱。我正想挑选一匹漂亮的白马当我的坐骑。
古丽吉娜看懂了我的眼神,一撇腿跳下来,扶我上马。随后,她也跨坐在我的身后。马背上的鞍垫是一层叠一层的手织布毯,缀满漂亮繁复的花纹,坐上去异常暄软。古丽吉娜从我的臂下伸过手来,拽住了缰绳。我和她,还有胯下的白马,霎时合为了一个整体。
同伴们也次第跨上马,一溜儿长长的马队顺序出发。马蹄轻敲地面,身后的古丽吉娜轻甩马鞭,嘴里发出“㘗——㘗——”的声音,马儿心领神会,小跑起来。颠动的马背像在海浪中剧烈颠簸的小船,没过多久,我的身体就感觉到了疼痛。古丽吉娜觉察到了我的不适,一边勒勒缰绳让马放慢脚步,一边告诉我用脚踩实鞍镫,身体微微悬空,与马背起伏的节奏协调一致,这样人与马才可浑然一体,身体就不会感到难受了。
我一试之下,果然如此。身体轻松下来,这才有心情举目眺望远近的风景。
那拉提草原在群山的环绕之中,再往深处走就是森林公园。路边的山坡遍披松林,一指一指,像无数墨绿色的箭头密密挨挨朝向天空。阳光慷慨地洒下来,绿色的山丘舒展起伏,紫色、蓝色、黄色的野花儿随风浮动在青青草色之上。空气仿佛都带上了幽微的绿意,清新、爽亮。
我小心翼翼握牢马鞍,微侧过身,大声问古丽吉娜,“你的家就在这儿吗?”
古丽吉娜抬手指着不远处山脚下一片小镇模样的地方,“我家在那儿。”她说的普通话带有重重的夹舌音,语调柔缓。“每年5月,那拉提的旅游旺季到了,我们才上草场来。到了10月,下雪了,我们就牵上马回家。”
“你是土生土长的那拉提人?”
“嗯。”
“那拉提真美!”
“别人都这么说。”
没有回头,我也能感觉到古丽吉娜笑了。那笑浮漾在她的声音里。
古丽吉娜告诉我,她今年十九岁,已经读完高中。在这里为游人牵马的许多孩子,只有十来岁,最小的不过九岁,还在上学读书。他们是利用放假的时间,来草场为游客牵马挣钱。两个月下来,不只自己的学费有了着落,还可以补贴不少家用。
难怪许多游客身后坐的牵马者,全然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孩娃脸。那拉提的阳光过早地为一张张小脸涂抹上了一层褐红,让他们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早熟。可他们娇小瘦弱的身形,与那些身高体壮的游客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些孩子多在镇上读书,等到9月开学他们就回去了。而古丽吉娜,会坚守到10月,直到第一场大雪落在那拉提草场上。入冬后的草场,再无人迹,只剩下绵绵白雪在大地上无拘无束地铺呈。
古丽吉娜告诉我,落雪的那拉提草原更美。她试着进一步向我描述,没说几句便讷言了,脸随之涨得通红,眼睛里泛出内疚。
在那拉提草原生活了十九年的古丽吉娜,还从未远离过这片草原。她的普通话说得不够标准,她的汉语词汇也不够丰富,她无法对我尽情表述草原之美。可在这一刻,我却真正感受到了那拉提在冬日里无与伦比的美丽。不是经由古丽吉娜的语言,而是她的语拙和满脸羞色。
古丽吉娜从小与这些山坡、这片草场摸爬滚打在一处,年复一年,草原的气息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她的眼睛、肌肤、血液。当羞涩泛上十九岁古丽吉娜的面颊,内疚浮动在她的眼睛里,草原之美,也真切地洋溢在她的表情和眼神中。
冬日的那拉提草原,放眼望去银亮一片。山坡在雪毯下藏起了所有的色彩,却藏不住跌宕起伏的身形,脆薄的阳光落在上面,交替织出光亮和阴影。光亮的地方饱满、浑圆,耀眼得逼人眼睛;落下阴影的地方,内敛、柔和,弯曲出一轮轮优美的弧线。跌宕起伏的山峦雪原,弹性十足地铺展、奔腾。仿佛一曲激情浩荡的冬日交响曲在大地上、阳光下奏响……
那是经由古丽吉娜进入我想象的、大雪覆盖下的那拉提草原。
古丽吉娜的那拉提草原。
在天山云雾中穿行
云,居住在高处,比如天山之巅。雾,若也居住在高处,比如天山之巅。他们洁白的身体会缠绕在一块儿,很难分清哪是他哪是她了。雾似乎是那个代表男性的“他”,疏散、弥漫、开放,气息浊重;云似乎是代表女性的“她”,绵密、内敛,将心抱得紧紧的。如果拥抱的话,我想雾是主动的那一个,伸出长长的手臂将云密实地环抱住。
从巴音布鲁克草原到乌鲁木齐市,有近十小时车程,其间大部分路途都在天山山脉中穿行,须翻越两座海拔近三千米的山峰。每到一定的高度,云和雾就不请自来。不只远近的山谷间白茫茫一片,连眼前的道路也成了云雾嬉戏之地,司机不得不打开车灯,将一束追光投向云雾之海。而前方,在云雾的背后,有一束更加强烈、滚烫的光芒也在找寻着我们。它像利剑剖开体温冰冷的云雾的覆盖,在一个又一个短暂的瞬间,让温暖抵达我们。
从天空俯视,我们的车大概像在波峰浪谷间穿行,时而从浪峰下探一探头。而天山诸峰恍如大地伸出的莲花五指,稳稳地、岿然不动地托举住我们,赐颠簸中的人儿以平安。
世间再从容、淡定之人,也有意绪飞湍难抑、情感喷薄而出的时刻,如果记录下来,那一定是像山峦般跌宕起伏的线条。地球上所有的山脉,都是大地心潮起伏的心绪轨迹,是大地激情的生命时段留下的印记吧。可经历之后,所有的内心搏斗都结束了,所有的疼痛和尖叫都静寂了,所有的挣扎跌宕都凝固了,眼前的一座座山,便有了勘破世事的那一派从容淡泊、醇厚稳重。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经历过大痛者才会真正归于大平凡、大从容。没有大痛过的生命,终会因为不甘而主动迎向激荡,也迎向剧恸。常常想,喜山者,与山契合的,是内心那道不再在阴天隐隐作痛的伤口,还是目光中无欲无争的那一份平静诉求?
天山,横贯北疆。她记录的是大地的哪一生命时段,哪一重要事件,已不再重要。那是一道愈合良好的、业已平静的伤口。我们进入她的脏腑,再无法感同身受到曾经撕裂般的痛楚,却会濡染一阕平凡人生难有的庄重静穆、辽阔包容。
天山的群峰之下,容得下密树繁花,也容得下赤地荒野;容得下灼烫飞扬的阳光,也容得下终年端凝的冰雪;容得下落英流水,也容得下蜂蝶狂舞;容得下云聚云散,也容得下雾开雾合;容得下一马平川,也容得下回环往复;容得下人丁牲畜的日常吐纳,也容得下大悲大恸的生老病死……一切的一切,能容下的,她都容得下。
刚到新疆时,从乌鲁木齐启程向东。一边是平川,一边是天山,与疾驶的车一同向前飞奔。雪峰巍然,平川漠漠。
路上,远在千里之外故乡的朋友发来短信,讲述眼下的烦恼,不外人事的纷争、利益的冲突、夹缝中的委屈……车中的我眺望着不远处的天山,雪峰在阳光下莹莹闪亮,而朋友所经历的那些琐屑的烦恼,也是我曾经无数次经历、沉浸和抱怨的,突然间像灰尘一样轻飘了、稀薄了、浅淡了。那天,望着起伏绵延的天山在天际划出的轮廓线,我想到空间与心性的唇齿关系。
人来到这世上,心本来未染尘埃,只是因为空间的逼窄、求生的艰难,让人心生出了皱褶、瘢痕、污浊。就好比将一棵树捆绑了枝丫,将一个活泼的生命放进玻璃瓶中,失去了自由、辽阔的生长空间,生命只好委屈地变形以求基本的生存。
在地广人稀的地方生活的人们,往往朴实、善良,懂得无私分享、给予。在拥有很多(几乎就是全部)的时候,反而不会想到贪婪地去占有;而进入城市愈久的人,日益狭隘、自私,相互倾轧、伤害,将心层层设防,目的只有一个——得到,将越来越多的东西,打上“唯我所有”的标签。
走进新疆,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身上的层层枷锁、层层捆绑释放开来,身体自由地大口大口吞吐呼吸的同时,心也无拘无束跳脱出来,在蓝天皓日之下,纵情地,纵情地奔跑跳跃,拍翅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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