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停在许多人必经的路上,停在这座城市的心口。
像许许多多的湖一样,我们在地图上找不到他,也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
他曾是一条丰沛的长河,据说从汉水出发,一路牵扯水袂,滔滔汩汩奔长江而来。眼见得大江近了,不由得心一松脚一缓,从此迈不过眼前咫尺宽的土地,落得生生世世与长江隔堤相望。河身也散碎成了大大小小的湖泊。
一条天然的河,总会比一座城市古老。这座城市最先从长江岸边的一处码头起步,像一滴墨汁慢慢洇开在宣纸上,洇成了现在的规模。古老的河被包孕其中,从一野的荒坟冢间,泊进了人流熙攘、房厦林立的繁华城市,汪成了城市心口上一个积淀很深的湖。
湖的水色四季变幻,有时清浅,有时浓重。江汉平原素来多水泽,河网稠密,牵牵绊绊,经不得城市一番生拉硬扯,纷纷碎成隔绝的湖,彼此不通音讯。其实水的默契还在,涨水时节,总是一溜的内湖齐齐地涨。城市宽了,水域窄了,涨水时节免不了内忧与外患。这湖还好,涨也不涨得过分,只水绿得似洗了墨。
湖失去流动的姿态,颇有些年头了。原先,湖中多鱼,且是细小银白的梭子鱼。我小的时候,鱼还在。这么些年过去,不知不觉鱼少了,岸边再不见垂钓的人。偶尔蹦跶出一条鱼,也没人有兴致再捉。湖里含了过量的汞,这说法流传很久了。
那年,一位朋友养芦荟,恰值湖中清淤,赤条条翻了个底朝天,朋友虔虔诚诚捧了湖底的陈年淤泥去沃芦荟。不知是积淀得肥力太盛,还是果真含汞,一盆水灵灵的芦荟竟沃残了。也是那年端午,清淤之后的湖清波荡漾,岸边锣鼓震天,湖面旌旗招展,足有半个城市的人挤在湖岸看龙舟竞渡。湖很是风光了一回。
赛龙舟,是楚地传自久远年代的风俗。能赛龙舟的湖,自然不小。湖一路蜿蜒着,尚见河的身形,南北两端伸展开来,形成宽展的水面。沿湖,有一丛密集的杉树。这片杉树和许多的荒坟冢是湖最初的装饰,后来城市洇过来,道路铺过来,温柔细致地穿越,杉树留在了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成了这座城市一道难得的风景。湖的另一侧是座公园,常年绿意婆娑,呼应着水影。湖西头,一隅田田的荷。叶生得盛,花开得野,摇晃得秋夏从不寂寞。即使深秋,满塘残荷留下来听雨,千姿百态,也是看不够。
湖往南,大堤向北,也就是当年长河梦想跨越,却生生世世不得跨越的那一方地域,是这座城市的老城区。几天前,拆迁旧房时,意外发现地下竟有一座古城遗址,专家初步推断来自宋朝。历史的又一些谜底,即将呈现。
五十年前,这座城市唯一繁华的马路——中山路,贴在大堤脚下东西向伸展,如今停留在昏黄的相片中,与现实已无一处贴合。世事流转,繁华不再,曾经新鲜可人的都洗尽了铅华,旧日容颜再无处寻觅。
中山路与湖湾之间,留有一片空旷之地,是更久远岁月中的拖船埠。据说当年从汉江逶迤而来的大小货船,纷纷泊在湖口,再由纤夫一寸一寸拖拽着穿越空旷之地,拖向长江码头。原本行于水的船,在这里有了奇异的陆上行程。悠远的号子唱了一程又一程,激昂也不无悲怆。老人说,站在湖湾细细去听,还能听到传自岁月深处的悠悠号子声。
直到这里修起阔大的广场,现世的热闹彻底覆盖了往昔的一切。
紧挨空地,原是层层叠叠一带青石巷老屋。深的院落,低眉的阁楼,脆亮亮的青石板路。小时候的我从巷弄里走过,常无端地猜想处处门扉之后,都有一个悠远神秘的故事。我始终摸不透这些巷弄的方向,转着转着,犹如转进了岁月的迷宫,不靠问路便走不出来。青石板路走起来,永远有着隔膜的亲切,仿佛敲击着散发檀木气息的时光,一下一下,清晰可闻。巷弄里有一段上坡路,六十年前,或者更久以前,这路有个名号——“软脚坡”,是整座城市最香艳的地方,日日笙歌,流脂溢彩,也是旧时悲欢离合上演最频繁之地。整座城市被解放后,散发奇香的“软脚坡”迅速沉寂下来,一径向着时光深处坠落而去。
我出生前,家已经从脆亮亮的青石板路上迁走,迁到了湖西。矮矮的平房,远没有巷弄趣味横生,那是局促的一个家。那时城市也是,有限的几条街,有限的几张计划票,生活远没有今天这般丰盈、松畅。二十多年后,城市越洇越广,家越迁越大,老旧的事物也离去得越来越快。
几十年、几百年的沉积,只用一个手势就轻易抹去了。古老的痕迹终会消逝,窄小深幽的老屋被画上硕大的“拆”字,随后一一隐入历史的记忆。高低错落的青石板路也隐去了,浮出水面的是崭新的广场。广场一直从湖湾铺展到大堤脚下。落成的那一个秋天,许多人都赶来看过。须发花白的老人望到的,不只是广场的辽阔,还有岁月的深邃。
那湖,看尽了一切变迁,依然静静地铺展,静静地积淀,继续着望不到尽头的岁月。
而有一些岁月,径自断了。想想,那些纷纷老去、脱落、消隐的岁月,再强健的记忆又能为之封藏多少,再深长的记忆又能为之绵延多久。求以文字,或可多些生命的坚韧与绵长。
湖,就作那蘸笔润锋的池吧。
听来的故事:她
她坐在石凳上,看花。花叽叽喳喳闹着,清一色喜秋的菊。广场真大。往事如流萤在阳光下飞过,她望见十八岁的自己,一袭月白牙布衫裤,脚蹬木屐,裸着玲珑的足踝,一声一声极清亮地,走上了软脚坡。
更小的时候,她随母亲划着腰盆闯进湖里,密密实实的莲阵。婀娜的腰肢,在翠的叶、粉的花掌间,躲闪,隐现,逗得满塘翠荷咯咯咯疯笑。
多么干净的岁月,像一捧新鲜糯软的米团,洒了晶莹的糖粒。在软脚坡的时候,日日清晨,窗外响起小女孩甜糯的叫卖声“热乎乎——香喷喷——的糯——米——团——哎——”。抬身出窗,递上白瓷碗盏,无须多说,再递进来便是温热的一满碗甜糯米,满得冒了尖。月底,女孩自来结钱。
那时,她最爱雨天踩着木屐去踏雨。再凄惶的日子,也丢不了踏雨的兴致。青石板洗得泛了天光,踏上去,啪嗒一声,光从木屐下惶急地四散逃离,溅得四下里都是光影。啪嗒——啪嗒——,一路踏过去,一条街都飞满了脆响,一颗心都溅满了潮湿的光影。再走回去,心静了,无悲无喜。
去湖中采莲的日子,要穿过一大片乱坟岗。那时的湖,像个不起眼的弃儿,城市的繁华地带远在宝塔河畔喧响。瘦瘦的石桥,似弯弯的扁担,一头挑着荒郊,一头挑着城市繁华的尾声。哪像现在的风光,湖竟端卧在城市最繁华的地带。世事流转,如今的这座城市,走上一天也不到头。她想起小时候,对母亲说去郊外捉鱼,走过长长的土堤路,翻过湖上的石桥,在某一处湾角上歇了,下湖捉鱼。那时湖里的鱼真多,也笨,水清见底,她总提了满满一竹篓回家。翻过弯弯的月牙儿小桥,借着月光走过长长土堤路,直提得小手一痕青一痕红。
走进软脚坡之后,她再没来湖边捉过鱼。她整日穿了齐整鲜亮的衫子,等。软脚坡的日子就是一串一串的等待,望不到尽头,望不出念想。她的心也热过,热过了冷,冷过了热,热过了再冷。直到走出软脚坡,一生的姹紫嫣红散尽,一颗心再没回过暖。
走出软脚坡,一晃五十多年。前年她去过,探望一直住在那里的老友。很多的旧屋陆续拆了。老友踏了一辈子的青石板路,在巷弄里摆过小摊,卖过嫩滑的米豆腐丸子,卖过千针万线纳的布鞋底,卖过小孩子打飘飘的纸贴画,卖过三分钱一根的冰棒,也卖过三块钱一个的冰淇淋,卖过……老友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青石巷弄,最后圆满地从这里被抬出去。仅仅一年,老友住过的老屋也拆了。老友走得及时,只可惜这么气派的广场,再看不到。
她离开青石板路时,走得毅然,做了纱厂招的第一批女工。日日在一排排轰隆隆的机器间来来去去,嘁嚓——嘁嚓——,她同这声音缠绵了大半生。耳朵磨起了茧,手也磨起了茧,卧满一个个指端。紧紧凑凑的日子,让她再没有心慌。
退了休,日子一大把一大把像抽不完的丝,她天天坐在湖边的台阶上,看湖,看划着腰盆采莲的自己,看翻过石桥捉鱼的自己,看月白衫褂中玲珑的自己……现在的她,腰身臃肿,走起路来,一步一挪。曾经的那一种袅娜,只有梦里才会有了。
广场修起来,她日日来广场,一坐一整天,看自己从这里走出去的长长一生,看广场边上一层层拆着的老屋,一层层向着天空升起的楼厦,看开满了广场的欢腾花儿……
江
没有预约。我心血来潮,穿过大半个城市,去看江。在一个阳光微朦的春日。
宝塔河是长江无数湾畔中的一个。岸侧身让出挺深一道弧,一贯滔滔东去的江水便作了停留。待欠身东去时,长江原本滑洁的肌肤,漩出了一路细碎的涡纹。来这里望江,常常望出几分寥廓、几分苍茫,和无边的清明。
古老的荆江水道,九曲十八弯,弯绕出长江不同于他处的风情。风情之外,是越垒越高的河床,和远远高出江面的巍巍荆堤。荆江曾被删去不少的曲折,可弯弯绕绕的本性不改,惊惊仄仄,仿佛一首踏着险韵的词。它流经的江汉平原水泽密布,填了再多的河汊,依然水息弥漫,碎泽如网。荆江类似于长江的中年,眉眼间不知觉多了些沉郁,激情却没有散尽,会在某一时刻,骤然撞击出火花……
朱红漆的长廊不曾萎色,沿着江的轮廓蜿蜒,仿佛贴身的一段心事。无事而来望江的人,不止我一个。相拥相偎的情侣,捧一杯清茗的老者,扯一杆寂寞的垂钓人,还有呼朋引伴而来的,四处散落。已见出柔骨的风,吹不破江面薄薄一层雾色,淡色的乳韵若有若无。水天仿佛黏合一体,不同的只是天凝着,水在流。流动是水的命运、水的姿态。看江便是看水的姿态、水的命运,再从中看出自己半生的流逝与浮沉。
正是水浅时节,江边喧闹。工人们忙于修复去年受了水浸的江堤。脆薄阳光下,机器轰鸣,倾斜的堤坡晒满新鲜的水泥护堤,水气尚未漓尽。金黄的稻秸,仿佛长在护堤上方方正正的一亩亩田,来年收获的,愿是安宁。
1998年,荆江两岸的人们收获过无眠的夏天。失常的江水漫过了卵石滩、缠绵的灯船石阶,漫过了堤脚下错落的江户人家。日日,人群熙攘去看江,望着素来巍巍的荆堤、浊黄莽撞的江水,暗中猜测两者较量的结局。那一年,多亏了水泥铺骨的千里长堤,疯涨的水平安退去。
收获,取决于曾经的种植。长堤是百年间几辈人肩挑背扛种植的“大树”,我们是幸运的乘凉人;百年不遇的洪水,是百千年间野蛮掠夺结出的“果”,我们是不幸的收割者。
在没有大堤护卫的乡村,江水啃噬柔软的泥岸,浪浪含血。刚刚还温热的家,转眼沦为汪洋,只剩零落的树梢在水面寂寂飘摇。1998年冬,宝塔河畔卧了方新碑。碑文记录着一长串名字。他们,纷纷消逝于那个酷热而寒冷的漫长夏天。
碑,是凝固的冷色记忆,让我们避免走向遗忘。
午间,工地安静下来。江水如练。我收回望江的目光,望见了那位老人。他独自坐在静寂下来的工地上,面朝江水,背影苍老。
流淌进老人眼里的长江,一路浩浩荡荡覆盖了他的童年、少年、葳蕤的青春,和他夯实的中年……他的一生,与这条古老的大江融汇在一起。生活在长江之畔的每一代人,都是这样。微渺的生命与古老的大江,最终都会流汇在一起。
雾霭笼蔽的江面,只江心几尾航标船浮着朦胧微红。远处是几座已见轮廓的桥墩,等待着一座新桥安落。之后,坐着“突突突”的渡船奔波两岸的日子就要远去。生活就是这么一点一点,耐心地、富有层次地改变。几十年后蓦然回首,轮廓还在,细一看,早已人非物不是。祖祖辈辈的长江、祖祖辈辈的宝塔河,何尝不是这样改变着一去不返,在我辈的视野之外,鲜活地存在,并延续。
一艘白色客轮从容驶过江心,江水哗哗哗拍一阵岸,终于静了。属于一艘江轮的涛声,只有这么一程。因每一程都短暂,生活才常新着绵延不绝……
听来的故事:他
那时候,宝塔河的朱红漆长廊和古香古色的墙群还没有修起,四野荒凉中只一座孤塔。那塔,据说是百余年前的一位皇帝献与生母的寿礼,名唤万寿宝塔。塔的基座深陷在地面之下,走进去,立时五指一抹黑。摸着两厢湿漉漉、冰滑滑的石壁,深一脚浅一脚往上走,很久才见到一痕亮光,那是接近地面的一层到了。借着亮光,看得见砖上有字,石上雕佛。整座塔,历历如是,满壁的字与佛,数也数不过来。漆黑、光亮、漆黑……反复七叠,到了塔的顶层。空间越缩越窄,像柄锥子。
原先顶楼正中,支着根石柱,传说能消灾祛疾,远近的乡人都来求福,碗口粗的柱子被刮削得瘦骨嶙峋,后来便不知所踪了。如今的顶层只剩下石阶,贴壁而上,陡窄得能惊出生人一身冷汗。他不怕。九岁的他早已烂熟了这塔的角角落落。
从塔上望江最好,万千苍茫,尽收眼底。这是老掉了好几颗牙的私塾先生说的。私塾先生还喜欢张着他四处豁风的牙,讲张飞大战长坂坡,讲关羽大意失荆州……讲得唾沫飞溅。这些故事,与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有关。
九岁的他走在干板结实的堤坡上,这是1949年的夏天。晨间的江面,雾霭浓稠得像碗米汤,太阳拼力也挣不出身子。宝塔支棱在雾中,仿佛还没有醒来。两只水桶在小手上悠荡,清冽的井水泼洒在光脚丫上,惊起鱼鳞般的凉意。他走得急,害怕私塾先生用长长的戒尺敲他的手。
空气里充满铅铜坚硬的气息,远方不时惊起碎弹子般的炸响,他无端地有些兴奋。炸响越来越繁密,兴奋也像江面的雾越搅越稠。他在心里琢磨,今天有点不寻常。
走着走着,阳光挣脱雾障,辣辣地泼洒在堤坡上。铅铜气息里又夹杂了腥腥的水汽和青草味儿……那天,他没能走到宝塔河东头的私塾学堂。他被一群兵拦在了路上。他们远远地对他嚷:共军就要进城了,还上什么学,快快回家。他掉转身往回跑,一坡的阳光被踩得七零八落,四处飞溅。他气喘吁吁,光着胳膊出现在父亲面前,短褂早不知散在了哪里。父亲没有惊异。平日里市声鼎沸的江边码头,只见星散游走的人,不再是他熟悉的泊船码头。
宝塔河一带是青果行、米行、鱼行、蔬菜行麇集之地,众声杂响,五色斑斓。到了午间,渔民们纷纷绾船上岸,码头上酒香四溢,五味喧腾。他的父亲在岸边开了家饭铺,日日午出晚归。今天喧闹的宝塔河突然静了,静得让人心头涌起莫名的凄惶。
父亲嘱他回家收拾几件紧要东西,赶快去塔内躲枪。从他被奶奶抱在怀里起,就习惯了躲枪。垂髫年纪的他,还记得日本兵来时,大人眼中漫起的如雾凄惶。好不容易熬到满街再看不见白膏药旗,原指望噩梦从此终结,却不想枪声依然如蛇纠缠着眼前的生活。
他拔腿狂奔在堤坡上。一路想起的,只有奶奶藏着掖着不肯轻易示人的一只古拙木箱。奶奶从不在他面前打开,他便愈是惦念,不知里面藏有何种神奇的秘密。家,已经空无一人。他慌慌张张找来木桌,垒起木椅,往幽幽的阁楼上掏呀掏呀,只摸得两手青灰。枪声渐渐密了,近了,他在密密的枪声里大汗淋漓。
他家住在宝塔河岸边,木房,细细的几杆脚柱撑在斜斜的堤坡上,江水在脚柱间回旋。那时的宝塔河,排有一长溜吊脚楼,日常用水,只需揭起屋中一片木板,桶伸下去,悠悠提上来,便是清泠泠一桶江水。那天,忙着寻找木箱的他不知道,他家的吊脚楼,马上会同那只木箱一起,永远地消逝在1949年夏天。
九岁的他,眼里只有黑幽幽的阁楼,心里只有奶奶的木箱。如果回回头,他会否看见光影细碎的江水正轻摇着吊脚楼,他焦急的目光中会否涌入柔软,将这暖色画面永远地收入记忆。而今,他的记忆无情地终止在空洞无物的阁楼上,终止在邻居梅奶奶惊慌失措的叫声中——我的伢,你咋还在这里唼。
他跟在梅奶奶身后,重新奔跑在堤坡上。枪声在耳边呼啸,阳光被扯成一缕一缕,铺头盖脸罩在他汗浸浸的身体上。塔里挤满了人。他们勉强挤进人群,在底层藏下身,陈年的积水漫过了他的膝盖。
塔外的枪声持续了整整一天,黄昏时稀了。最后,世界静寂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他随着人群走出宝塔,夕阳正好。江面氤氲着柔和的红晕,波波涌涌,极温情地流淌。转过湾头,他便看见了那片艳丽的火海,像一朵异常妖妍的花正在盛开,远比夕阳鲜艳夺目。花在绽放,一座座吊脚楼在花蕊中消失,那里有他再也回不去的家。一种从未有过的锐痛,尖利地划过他的身体,视线一点一点模糊。
那一天,宝塔河畔的吊脚楼尽数烧毁,从此再没有修复。揭去一块木板从脚下提水的日子,倏忽隐去,消隐于深邃无边的历史。那一天,无数倒下的生命换来了一座城市的解放。至今往东不远,还有块高高的石碑,纪念着这段深红色的历史。
此后,他的一生都交付给了这条大江,这道长长的堤坡。十六岁,他担着沉沉的泥土在堤上奔跑,他的汗水洋洋洒洒落入大堤,从此无迹可觅……1998年,他和许多生在江边长在江边的人一道,目睹了长江无常的汹涌。冬天到来的时候,他一锹一锹将一块崭新的黑色大理石埋在了江畔。
有些痛既是人的,也是江的。这是他同这条大江厮守了这么些年,慢慢悟出的。然而,脆弱的永远是人,古老的永远是江。属于他的望江的日子不多了,生命就像眼前这一江逝水,终是一介过客。碑,或许是一种更持久的记忆,可以让世世代代避免走向遗忘。
古城
古城是江汉平原上一株古老的植物。自楚国的渚宫王孙们栽种了它,业已存活了两千余年,有过枯有过荣,如今依然完好地存在。
古城是江汉平原的一方异土,不只丰产沉甸甸的麦、白花花的棉、水灵灵的稻,还滋养诡谲跌宕的历史风云,盛产荡气回肠的楚风流韵。
与周围众多的年轻城市相比,古城已经没有了弹性十足的肌肤,咄咄逼人的青春气息,飘忽飞扬的眼神。古城的面色端凝,眼锋钝重沉郁,肌骨虬结如龙。我总觉得,古城一定有着深入地髓的神秘根系,有着成年累月积聚而起的磅礴精气,在内里奔涌不息。不止这一座古城,几乎所有的古城,恐怕都有着如此质地的魂魄。
这座古城,不大,与我生活的城——沙市紧紧相邻。一个古老,一个年轻。十年前,两座城市在行政的意义上合并,一个名字为另一个名字覆盖,一座城被另一座历史更为厚重的城覆盖。
经过岁月的剥离,古城的许多前尘旧事,已从我眼际消失。曾经的剑戟鸣击,曾经的沙场逐鹿,曾经的慷慨悲歌,曾经的篝火狼烟,曾经的流斛晓唱,恍如金粉沉沙,纷纷坠入时间的沙漏,再无可抓握。也有一些遗存,尚在寂寞泛黄的纸页上飘摇。它们有着陈年丝绸涉足风中的形态,我的目光伸出手,旋即握住的,却是满掌的碎痕。
而另一些事物,通常很少,真的就抗住了岁月恒常不遗的力。比如一棵可以世代寻根的老槐,一条千年不萎的大河,一柄铜绿斑斑、锋刃犹利的古剑。还有环匝古城的这一带青砖城墙。它们是一些比人更坚韧、久远的生命。千百年来,时间不停地位移,人事不停地变幻,而它们忠实地守候,等待某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如我,在千回百转之后的一次寻访。
古城的存在将时间拉成了无尽的线,我踏上去,落足成微渺无华的一点。十来岁的我曾在城墙脚下挖土埋灶,草草燃起生涩的炊烟,那是很多的同学一同远足,有人扯着砖缝间悬垂的枝蔓,攀上了巍巍的城头。身为女孩,只有羡慕和埋头老老实实地举炊。那时的古城真是隔膜。
后来,从西城门起步,踏着尺余长宽的方砖,一路怀揣历险的兴味,沿着城墙一直走到城东。一气,阅尽古城半壁的现世与沧桑。
再后来,诚了心一寸一寸地行。看砖石上岁月灼痕的斑驳,看城郭深入骨髓的刚性,看城垛炮台隐隐按捺着的激情,看墙幔间还没散尽的刀光与剑影。也听,撩开现世的喧哗,听岁月深处的金戈铁马之音,听护城河身死相随的无韵之声,听历朝历代城闱倾折又修复的悲怆之吟。恰值暮春,有圆白的无名花瓣,纷纷扬扬自树上飘落,落出一地的苍茫。
这一年的端午,护城河上即将龙舟竞渡,百舸争流。古城的邀约已经送达四方。古城的岁月尚在层层加厚,望不见尽头,也无法预测。而属于我的时光,再短再长,也会尽数凝缩为一点,停留在古城逶迤而去的时光之线上,微渺无华。
听老辈人说,新中国成立前,古城城内布满了青砖白瓦的平房和窄窄的巷弄。城内古迹星散。一座古老的城池,总有着太多的传奇与旧事,可惜它们得以依托的痕迹都断续被抹平,现在只剩下唯一坚固的城墙,可以让后世层叠的脚踩上去,仿佛踩动岁月隐秘的机关,重回到时光深处……
一点一点回溯吧。土匪嘚嘚嘚跑马的蹄音,仿佛还回响在城墙根下,声声急促远去。满族八旗军的驻防也仿佛是昨天的旧历。那时,旗人在东门一带密密地划地为苑,过着与汉人一般无二又高高在上的日子,直过到民国初,转瞬间好日子烟消云散。大多数的旗人如沙尘汇入汉人的群落,今天又有谁还能辨得清。看一眼历史,人就会多一分悲悯。
往上,古城宛如一只被群狮争夺的锦球,在历史的册页边上虎虎腾挪,那一份喧哗,伴几分血腥,伴几分悲怆,伴几分落寞,可想而知。古城没有帝王之气,却是南来北往、东征西伐的要道,命运自是多蹇。其间,三国时代的风云在古城上演了最为精彩的章节。
再往上,相对的平和到来。楚国的王孙们日日笙歌,古城是一粒新鲜的种子,被两千年前的一只手,抛洒入土。之后,古城枯枯荣荣,走到了今天。
古城的岁月太长,人总是没有足够的生命可以看清遍历。至多是走上城头,踏一踏千年风雨敲打过的条石青砖,作一番可有可无的怀想。再走回眼前的生活时,兴许会多一些平和与挺拔。
听来的故事:她
每一个人的前半生对后半生都无知无觉,而后半生像含着青果一样,含着前半生,咂摸,回味,咀嚼,吞咽。她的前半生夺尽了后半生的华彩,以致她的后半生酸涩无比,每一个日子都如一枚青果。
第一次进城在一个南风呼啸的日子。她七岁,挓挲着两只羊角辫牵着父亲的衣襟,走呀走,从天微明直走到日当头。那天的日头像个扁扁的咸鸭蛋黄,被风吹得东摇西倒。她也是,眯缝着两眼,左一下右一下,将父亲的短衫扯成了歪嘴婆的脸。终于走到了裁缝铺,父亲歇也不歇,裹一身南风转身就走,丢下她独自一人走剩下的路。
她站在门里,看父亲被风吹得变形的身影,没有泪。她做了裁缝店的学徒,闷头将每一个难忍的日子,都踩成——嗒嗒嗒嗒——的声音的河。夜里尚有微渺的欢乐,她和同来学徒的女伴拈了细细的针,在红火焰蓝火焰里烤透,再蘸了幽蓝的墨汁,一下一下在雪白的腕上刺下锦绣。她刺的是“玉香”,她给自己起的名字,觉着香艳。幽蓝渗入肌理,渗入,再不能抹去。如今幽蓝还在,只是当年白嫩的腕萎成了一段枯槁的木,不再般配。
闲的时间像一段窄窄的布时,她们就约了去就近的东城门楼,在大块的条石青砖上玩她们的游戏,总不会枯燥。闲的时间像一匹长长的布时,她们就叽叽喳喳沿着城头走上一圈。她算过,不停脚地走,走完一整圈得四个小时。而她们总是将时间抻得长长的,让快乐尽量地丰满、绵长。
日本兵来的时候,她十岁出了头,明白了些事理。看老板耗子似的缩在日本兵跟前,活像下一刻就双膝一软跪下去的样子,她就像午间不留意吃进只苍蝇,心里不住地犯堵。她的小辫留起来,在头顶盘成婉转的髻。她模样柔着,心里却刚,终一日挟了微薄盘缠,奔向了城里城外时常出没的一群匪哥。
再后来,城里传开了,匪窝里多了位女侠,皂色衫裤,红巾缠头,骑着匹赤红烈马来去如风。那时候,她骑着赤红大马,随着匪哥撒开缰绳,一路疯旋过城外护城河上的木桥,城墙根下的泥路小径,进得城,稍稍捻收缰绳,擦着青砖白瓦的屋檐飙过,蹄音如鼓,轻快如风,何等威风。她也杀过日本兵,什么样的生命都不过是一标热血,她渐渐习以为常。就这样,她将一生的华彩都敷展在了马背上,不管不顾。
后来,日本兵退了,古城驻过形形色色的人马,匪哥们不问来由想闯就闯,想劫就劫。再后来,满街巷只剩下红五星,天底下突然静寂得让他们心慌。匪哥陆陆续续一标热血,撒手而去,留下她从马背上的峥嵘落入了凡俗。
此后,就不断地、彻底地归于凡俗,宛如一道垂直线那般干脆利落。她重新握起了剪刀、软尺、熨衣板,她的生活里嘚嘚嘚嘚的蹄音消逝了,重响起——嗒嗒嗒嗒——的声音。长长的一卷声音,淹没了她几乎全部的后半生。
结局快要到来时,她老眼昏花,再也裁不准直线曲线,再也握不动一柄剪刀。她坐到了街头,守着一排寂寞无比的自行车。
那是一家现代化的医院,每天车不停地更换。而这座古城早已今非昔比,护城河上曾经跨着木桥的地方,换上了九龙石桥。城内的青砖白瓦房都不见了,古城也像很多年轻的城市一样高楼林立,遍布宽衢大道。看起来,唯一没什么改变的,是那一带城墙。她曾经徒步走过一圈又一圈,熟悉了东城门那古老城墙的每一个城垛、每一个炮台。
她的生命持续地衰老着。她坐在街头,腰背佝偻,眼耳昏蒙,曾经雪白的肌肤萎成了老树疙瘩的皮。每一天,有数不清的人打她身前身后经过,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无人关心。连她自己也已记不真切曾经的蹄音如鼓、轻快如风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