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阳台或者窗口望出去，只能看见悬贴着楼面的密密麻麻铁笼，和每扇窗口风与目光都无法穿透的厚重帘幕，还有，阻隔着庞大阳光群落的高楼。
日子，像梅雨时节的被褥，厚重、粘湿、压抑，让人窒息。老人的脸宛如揉皱的白纸，每一道折缝里，都生长着蚕籽一般细密的斑点。墨绿色的霉斑，在深秘的角落疯狂滋长，成片成片，吞噬一切曾经干爽清新的事物。没有阳光引路，灰尘大量沉积，堵塞了一切可以进入的空隙。坐在空旷阔大的房间里，呼吸一天比一天浊重，满目都是加速腐败的迹象。光线像曝光不足的底片，永远模糊不清。生活缓慢、不易觉察地发生着倾斜。衰老的步伐，因为失去了阳光的阻挡，加速向着倾斜的低处奔跑……
阳光，最习见、最不可能消失的事物，偏偏从老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它绕过了倾斜的生活，或者，生活因它的绕过而发生了倾斜。站在生活倾斜的地坪上，老人四顾茫然。她揉按着自己深陷的眼窝，向我哭诉，早已无泪。
我不是万能的主宰，可以随意为老人裁决一缕阳光，熨帖生活。因为我所从事的职业，老人寄予期待，可我至多只能算作一个足够耐心的听者。
此前，老人的哭诉一直找不到缝隙。所有的脚步都在匆忙赶路，所有的耳朵都被灌满了喧声，所有的心灵都自我饱和，所有的线路都是忙音，所有的窗口都有人等候，所有的事务，都比一个老人生活中突然失去阳光重要。可对于老人，没有什么比失去阳光重要。于是，她迈动风烛残年的老腿，不屈不挠，四处诉说。
怪谁呢，一模一样的高楼，设施齐全现代，即使其中一栋遮蔽了另一栋的阳光，到底是过上了现代生活。比起住在平房、阁楼、天井里猫腰缩背的日子，没有阳光又算得什么。
想想原来的旧居，看看眼下的新居，您这是住进了“天堂”。厅、房、卫生间、厨房，还有煤气，样样圆满，您怎么还不满足呢。
想晒太阳了，您可以下楼来，坐在街区花园里晒太阳。不想晒了，可以待在家里看电视，烤暖气，吹风扇。如今，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兴许没几年，还可以在室内晒人造太阳。这事，没您想的那么严重。
……慢慢地，老人的哭诉刚一绾头，就被人不耐烦地扯断。到后来，哪怕只是有人肯细细聆听，也是安慰了。
可老人忘不了旧居里，那些在温煦阳光下劳作生息的时光，暖烘烘、滋润润。日头升起一树高，就有阳光铺洒进屋，温柔地摩挲着夜气还没有散尽的地面，漆色斑驳的衣柜、床栏、微温的被褥。从西到东，这一片日影缓慢地移转，无声地吮净了一切物体上附着的潮湿、陈腐与颓败。在日落之前，干爽、洁净、圆满的夜的气息，就已经呼之欲出。拮据的日子，荫翳的日子，烦恼丛生的日子，一旦摊放在热日头下烘烤一阵，就舒爽，就安适，就可意，就有源源不绝的念想生发出来，就有朴朴素素的愿望在心底里抽芽。那才是老人心中的圆满。
可是，怪谁呢。旧居是挤挤壅壅的平房，划上硕大“拆”字的时候，留念归留念，自己不也是没完没了地欢喜。不出一个年头，清一色的楼房立起来，挺挺拔拔一群壮小伙似的，阳光下亮眉醒目，直晃人眼。谁知，乐呵呵搬进了新房，阳光竟从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突然成了最不可企及的事。老人就是想不明白。
不久前，晚报上一前一后跟踪报道了两桩民事诉讼，新闻标题做得俏皮，一桩称之为“阳光诉讼”，一桩是“斜楼诉讼”。
城市拥挤，楼房与楼房间的距离越来越逼窄。城市在膨胀，城市的生活却戴上了紧箍咒，一厘一寸在收缩。
一幢新楼，几乎擦着旧楼的眼睫毛拔地而起，每一扇向阳的窗口，都陷落在不分晨昏的阴影里。阳光拂拂的景象，遂成回忆。一整栋楼的居民忍无可忍，走出各自封闭的铁门，挽起臂为阳光而战。诉讼像冬夜一样漫长，幸亏媒体的追影灯一直相照，坎坎坷坷终于盼到落幕。可重新获得的不是阳光，只有金钱。一切损失，精神的、物质的，统统折价赔偿。我很疑惑，精神的或许可以主观估量，阳光呢，每一时刻每一丝缕的阳光，拜天母地父所赐，每一生命都得共享的阳光，又当如何计价？
与地面上的景象相反，地面下的城市在日渐沦为空洞。一切滋养土地的物质，只要可取，可以利用，就不断地伸出欲望的长喙，索取，索取，无偿地索取。城市在一片内部日渐空洞的地表上，日新月异。
倾斜往往是缓慢的，不易觉察，在繁华的表象下演进，直到生活的桌面再搁不住轻盈的物体，乒乓球、茶杯、流动的液体，都顺着倾斜的角度滑坠。疑惑丛生，穿破麻木无觉的生活表皮。测量之下，几乎举楼震惊，楼居然兀自就倾斜到了惊人的角度。一时间，像被魔棒点醒，原本正常的，顷刻间都被发现，早就隐匿着不正常的迹象。倾斜甚至由外界进入内心，从此站在地平面上，眼里也全是倾斜着的事物。
一座楼房下面的空洞再大，又能有多大。投入足够的金钱，同样可以轻易地改斜归正，了结诉讼。
阳光照耀下的生活，或许能毫发毕现，细枝末节清楚了然。可在阳光无法普照的地方，谁能想象正生长着什么样的菌类、什么样的蚁群呢。就好比没有人，能真正俯下头，从地面之下去看清一棵树的根脉、一座城市的根脉，看清生活于表象之下的盘根错节。让人惊心的，都是不经意中发生的那些事实，那种肉眼看不见的倾斜，和身处于倾斜之中却无所知觉的，日日与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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