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期待的草叶蒙蔽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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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接近落幕,我才发觉自己落入了俗套的陷阱。阱口的迷惑物,偏偏是内隐的期待。

    事实上,生活中有很多的失望,植根于不能免俗的期待。期待,由内在的套路框定。可事情往往自由、随机、即兴,在中途拐了弯,半途掉落下去,或是飞升上去,意外地,就逸出了期待的视域。没有谁,成心背叛谁。期待有期待的内在逻辑,事情有事情的内在逻辑,两者不能同路而已。

    故事的最初,我在江边遇见了两个流浪的人。

    初冬的阳光,纯冽明净,苍黄的江水拍打着堤石。距我不远,坐着几个垂钓的老人,整幅画面和谐、静穆。两个流浪者,就在这时不期闯入,一男一女。他们的衣装带有明显拼凑的痕迹,仿佛出处不同、风格迥异的语句衔接在一处,有种即兴而不羁的韵律动荡其间。再是他们的背包,沾满风尘仆仆的痕迹。

    我坐在堤坡上,他们从我身边经过,不加停顿地,沿着台阶靠近江水。转眼,他们就处于我视野的中心,突兀地,切断了空阔辽远的江面背景。浊黄的江水开始扑打他们的鞋面。于是他脱下来,晒鞋跣足,挽起裤腿,唆唆唆吸着凉气站在江水中擦洗自己。她,则站在台阶另一端,从包里摸出香皂、梳子、毛巾,开始梳洗一头长发。

    我一直盯牢他们。我的目光中有一种成分,我想明眼人都清楚那是什么——在一个生活安定牢靠、衣着体面、稳妥跻身于社会者内心深处——瞬间绽放的优越。忐忑不安,或者惶惑慌乱,我盼望他们在紧紧纠缠、期待鲜明的注视中,主动退却,不再惊扰我的宁静与孤独。可他们不。他们有条不紊,目无旁骛,细致地整理自己,洗涤自己。她已经将长发垂入江流,水草般尽情随兴地,在江面荡漾、摇曳。

    我的目光,像击打在光滑的球体上,偏离,或者被弹回,纷纷碎成光与影,溅落在水波上。他们专注于洗尘,目光根本不在我身上停留,即使掠过,也平淡至极。

    事情执意按自己的逻辑运转,我的期待受到冷落、嘲弄,而不得不低下了头。我只能向内收缩,试图触摸期待的内在纹理,找寻它落空的根由,那多少是我可以把握的。目光扭转方向,我才发觉自己隐含期待的目光,其实来自一个群体。那是一个自视优越的群体,自以为掌握着各种既有的和将有的规则。在那里,每一个体,都像原子一般紧密有序地排列,狭隘的位置将我们一一框定。一些看不见的俗套,在其中加以阻隔和牵扯,稍稍脱离常轨,疼痛的危险便会到来。这个群体庞大、密集,构成了人群的大多数。而流浪者是另一类人,他们是元素中的异类,自由走动,行云流水,不受羁绊。他们像晶体,析出在俗套的条条框框之外。他们懂得放弃,因而获得自由。

    期待隐退,我的目光恢复明净。他们还在从容不迫地忙碌,直到他们的鞋、袜、外套、一领旧床单,以及背包——我看见,表面看起来膨大无比的生活,一旦剥离了一切累赘,本质裸露时,居然那么简洁明了,可以盛放在一个背包中,尽在其中,然后掮上肩,轻松上路——现在,它们纷纷从肮脏中剥离出来,清清爽爽地,沿着堤坡铺陈开来。一应事物都在安详地晒着太阳。他们也是。他们的脸、头发、胡子和脖颈都经过了仔细的反复擦洗,在阳光下泛着潮红。

    也许,剥去层层叠叠的粉饰,还原生活的简洁本质,实在不难,可没有人愿意承受自由到来之前,一样一样切己的事物加以舍弃、本能的欲望一点一点被凌迟的剧痛。那么,只有流浪者全然领受了。生活原本公平。

    我离开时,他们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回过头,就见浩大的一池江水边,他们还在耐心地涤尽风尘。阳光轻揉漫卷,无所不在。

    ……

    故事没有就此结束。它再一次扭转了方向。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一段日子之后,我又看见了流浪者之一——他。这一次,背景变换,他出现在喧闹的街头,出现在一个内容丰富的果皮箱前。那里满得快要溢出来。城市的街头到处充斥着这样的果皮箱,负责收集城市每天吐纳的无数有形的废弃物。看见他时,那位在我的记忆中笼罩着诗意光环的流浪者,他的目光正专注于埋头搜索,心无旁骛。时间定格。我视线中的他,还是曾经的那副装扮,什么都没来得及改变,除了背景。

    就好像一双神奇的手,将江边的他,突然剪辑到了闹市街头。看起来,他的形象肮脏、丑陋、卑贱之极,远离尊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另一个俗套——真正意义上的流浪者,只是高贵地活在泛黄的书里,活在我苍白的幻觉中,却非眼前。我加快脚步,匆匆逃离。

    生活的陷阱无处不在。我们常常沉湎于内心的期待,不可自拔,可事情或者说生活,会以自己的方式,让我们醒来。我不知道这叫不叫残忍,或者生活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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