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深夜·急诊室·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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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玻璃上映出虚的影像。双臂团在胸前,往上,模糊而疲惫的脸容。没法不疲惫,凌晨两点,在色调冰冷的急诊室。

    身后的病床上,躺着高烧刚退的儿子,已经睡熟,鼻翼轻微地翕张。小小的身体,松弛地摊开来,不再是吓人的四十度。

    靠门病床上的老人静了,仰着一张寡白的脸,眉头蹙紧。一个多小时里,她不停地发出让人皮肤发紧的干呕声。她的老伴,一个清瘦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端起空空的盂钵,一次又一次叫来护士。医生来了,看看喉,拿拿脉,开了张处方,又一小瓶深色的药水挂在了输液架上。两大一小,两白一红,椭圆的果实一样悬挂在那儿,分泌出让老人逐渐安静的液体。

    一长溜诊室,一长溜透明玻璃窗,相同的布局,相同的尺寸,相同的白炽灯光,相同的明暗折光,都浸泡在凌晨两点灰白色的时光之汁中。白日里的艳丽纷杂,消退殆尽。

    隔壁诊室里站着、坐着、躺着的人,他们脸上痛楚、忧急、微笑或呆滞的表情,像匀速滴落的淡色水珠般清晰透明。只是声音过滤掉了,看起来,仿佛景深很长的默片。

    半小时前,披着玉米穗烫发的女孩,倚在男友的胳臂上走进隔壁诊室,精致的五官被疼痛驱役得走了形。男友一路咋咋呼呼,神色激动地与护士争执,胳臂上下挥动。此时,两人静了。一个睡在白被单下,手搁在肚腹上,药水缓缓滴入。一个将头靠枕在床栏上,身子侧蜷起来。两人将小床占满。静谧中,似乎听得见鼾声在肆意奔窜。

    旁边床上挤坐了四五个人,在交谈,显见得正担心另一张床上的男子。男子是一点多送来的,呼啦啦一大群人。最顶头的急救间喧闹了一阵,现在静了。药水输上去,男子如潮一般的呻唤散成了省略号。无法猜测男子的身份,太多的可能性。也未想过追问,就像从半腰处开始看一幕话剧,来龙去脉不需要像新闻报道那么清晰准确。有时候,精准比模糊更无趣。这一定律,关乎生活和艺术的美学。

    在时空的宇宙,人如一粒微渺的沙,被风吹拂着,辗转在各自的命途。每个人的身后,都有漫长的来路和纷繁的故事。此前,他们和我,毫无关联,仅仅在某年某月某日深夜的某一时段,我们交集于同一所医院的急诊室,目睹和见证了彼此的伤与痛、忧与欣、平庸与无措。也只一瞬。

    医院,是收容人类疼痛与无助、平庸与无措时刻的巨大库房。在这里,柔软的药水、微小的药粒支撑起人们倍感疲弱的身心。疼痛并无措的时刻,身体和心魂变得脆弱无力,再没有多余的体力与精力支付给虚荣、邪恶、欲望。简简单单的疼痛,便可让人松开手,放弃许多,看清许多,比如生命自身的珍贵。一次关涉生命的病痛,往往成为一次灵魂的洗浴。

    一旦疼痛的魔咒解除,人们逃也似的离开医院,汇入涌动的人潮车流。高浓度的痛苦、惊慌、恐惧、无助、绝望……在疾速的步履间,被人们抛在身后。人们也许在某个街角匆匆相遇、重逢,却未必还认得出彼此。在远离疼痛的时刻,人们衣裳齐整、双目前视、健步如飞、神思缜密、自信满溢,手里揣牢可以打开家门和办公室的钥匙、可以直达每一个朋友耳际的电话号码、钱夹里或存折上的钞票、无形和有形的权力、确定的不会随意漂移的地位……举手投足间,仿佛将命运牢牢攥在掌心。其实,是被命运牢牢攥在掌心。也许,疼痛的因由已像蚂蟥一样,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攀附在了生命的表皮之上。

    凌晨,急诊室。一个个疼痛的躯体,带着一颗疲惫慌乱的心,蹑足走在孤悬空中的钢丝绳上。成分不同的药水悬挂在更高处,经由一根根或纤细或粗硕的管道进入不同的躯体,让活跃在那里的病菌安卧下来,昏迷或沉睡。让肌体的平衡,重新到来。

    此时,透过两层玻璃窗,望得见最顶头的急救间。灯光空洞地照着,无人。氧气瓶、推床和许多叫不上名的仪器,在灯下静默呈现。时间,仿佛凝滞。另外一些时刻,它们环绕在一个生命的周围,在步调一致的节奏中构成一个整体,一种呼唤,一程竭尽全力的挽留和拯救。

    这样的时刻,让人感到,生命的存在与延续本身便是一种幸福。哪怕在这一过程中,你的焦虑、烦恼、软弱、痛苦、绝望会不断递增,只要生命还在延续,无奈承受的你还是感到幸福。那个生命,暗藏有你的生命密码,某种必然的牵系,他笑、他哭、他疼,他徘徊在生死关头的每一次挣扎、每一下呼吸,都将牵动你的神经,成为你感受的一部分。

    走廊里,一个四岁模样的孩子偎在一个女人怀里。女人的手,一下一下抚摩着孩子的额头,孩子嘴里嘟嘟囔囔,似睡非睡。女人的身影,与两小时前的我,重叠在一起。相比于两个多小时前、将手搁在孩子额头上惊跳起来的女人,现在的我已是个无比轻松而幸福的母亲。

    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他或她,都必然是谁的孩子。他们的疼痛,会引发另一些人的疼痛。而更多的人,此时拥裹在温暖的被褥中,正享受着他们不知觉的幸福。那是深夜徘徊在急诊室里的我,清晰望见的幸福。

    只有在不可企及的时刻,幸福的具体形态才会清晰浮现。

    天井幽暗。芭蕉叶在风中的轮廓,比夜幕更深沉。想起一位哲人的话:这世间的痛苦不多也不少。于我,这世间的幸福不多也不少。仰头望向清寒的夜空,将手伸入夜风中,默然任之抚触……

    闪灯。呼啸。杂沓的脚步。惊破夜的静谧。

    一辆急救车停在急诊室门外。一群人簇拥着一辆推车奔跑进来。一位老人平躺在车上。

    推车在水泥地面上碾出一长串辚辚声。那是车轮划破时间表皮发出的声响。只有在夜里,万声俱寂之时,这声响才被听见。白天,万物摩擦过时间的表皮,顷刻被天地间层叠的声响覆盖。医生、护士奔跑出来,一群亲人被拦在门外。他们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来,目光却在延伸,似乎要穿透厚厚的门扉直抵老人。

    我返回诊室。透过玻璃窗,看得见急救间的情景。一群医生、护士忙乱着。很快,淡蓝色布帘拉严了。孩子睡得正熟,手臂和额头凉沁沁的。可我的心,蓦然沉重起来。

    再回过头时,布帘敞开来,急救间已空无一人。心,悠晃一下,倏地抽紧。定一定神。急救床上,白色床单覆盖的一端,露出些微花白的头发。灯光如雪,静静照着。寂静,似天似地。

    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急救室。他在床前坐下,一方背影长时间端凝不动……再看时,换了个孩子,背影单薄。他不时抬起手来,肩背微颤。一定有咸涩的液体正从他的身体里分泌出来。这种疼痛,世间任何的药水也难以安抚。

    即使没有血缘的牵系,这种疼痛也会唤起另一些人的疼痛。那是人类共有的疼痛。

    三个女人带着几大包东西来了。她们将白色床单揭开,老人挺直的身体显露出来。尘世的温度,正在那里缓慢而迅疾地撤离。三个女人围在床边,开始为老人擦洗身子,更换衣物。白衬衣、老式军衣、军裤、白袜子、白底黑面布鞋……女人们不时地用手背擦拭眼睛,相互说着话,递接毛巾、衣物……过程漫长。关于这位陌生的老人,有一些谜底在次第闪现,模糊,却有着清晰的躲不开的靶心——人类的宿命——必然的分离,必然的丧失,必然的疼痛。

    远远望着,我的心似在广漠的天宇上,飘摇。不远处,熟悉的家里,睡着我的老父老母。年过六旬的他们,不会知道,我,他们的孩子,此刻正目睹人世间平凡至极的一幕,因为还不曾亲历,蓦然间眼眶泛起了潮热,手足坠入冰凉。

    我不可遏止地想念他们,想念他们臃厚的怀、多皱的手,和一些业已远去的、闪闪烁烁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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