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不然,那得是赶上天气特别好的时候。我与老常就碰上了一个好天气,将那逶迤连绵的西山,看了好久。
二十多年前,紫竹院公园东北角有一间餐厅,经理姓张,是一位朝鲜战争期间在美军战俘营受过非人折磨的志愿军老兵。1980年中央下发了《关于志愿军被俘归来人员问题的复查处理意见》,为志愿军被俘人员平了反,张经理便来北京开了这间餐厅。那时我在文学双月刊《昆仑》当编辑,因为组织报告文学《志愿军战俘纪事》,与张经理成了朋友。一日去他的餐厅,见一位身材修长面孔瘦削的人在餐厅里忙活。一问,说与张经理是战友,从四川来北京办事,就住在餐厅。我问,你也是180师的?他说,是。我又问,眉山人?他说,不,山西。这时,张经理过来了,指着我说,《志愿军战俘纪事》就是老程他们发的。又指着那人说,老常,我在战俘营里的战友。老常一怔,忙伸过手来重新与我握手。
《志愿军战俘纪事》一稿是1987年春刊发的。刊物出版后,编辑部接到不少原志愿军被俘归来人员的信,感谢刊物把他们在战俘营里所受到的折磨和所进行的斗争告诉了读者,我也因此认识了一些当年的被俘归来人员。
发生在朝鲜半岛上的那场战争,距今已六十多年了。1951年4月,志愿军集中三个兵团十一个军和人民军的三个军团,发起了入朝作战的第五次战役。从战役发起到结束,五十天里,歼灭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八万二千余人,迫使敌军转入战略防御并接受停战谈判。
任何一场战争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第五次战役的代价就是志愿军自损八万五千余人。其严重程度,可与我军历史上的湘江之战、皖南事变、金门失利相比。战役的第二阶段,180师在撤退途中被敌人包围,损失七千余人,被俘五千余人。老常和张经理就便在那五千余人之中。
被俘人员归国后,大都遣返原籍,老常是山西人,怎么去了四川?离开餐厅时,我问老常可否约个时间聊聊,老常答应了。
那是一个傍晚,我和老常穿过紫竹院的竹林,登上了湖畔的一座拱桥。西山的剪影就是在那一刻映入我们眼帘的。老常说,这西山使他想起了太行山。那一会儿,我压根没去想老常何以开口便说太行山,顺口应道,四川的山秀美啊。老常说,美是美,但没有太行山的气势,太行山是磅礴雄浑,是苍茫壮阔,是大美。
与老常说这番话整整二十多年后,我第一次进了太行山。那天,我们是在王家峪参观了八路军总司令部遗址后上山的,先是在当年与日寇作战的一处蛇形阵地的堑壕里走了一圈,而后,大家齐整整地站在堑壕的边缘上。是谁喊了一句,向后看啊!大家齐刷刷地转过身来,哦!仿佛谁在半空里猛力砍下一刀,将大山整整地切下一半,露出赭红色的山壁。那山壁高有千尺,长愈百丈。树在山壁之巅,用莽莽苍苍的黛绿连接着疾走的云朵。草在山壁根处,繁茂葳蕤,以席地接天的气势铺向远方的山谷。
那一刻,我想起老常在紫竹院和我说的太行山——磅礴雄浑,苍茫壮阔,大美!
走下拱桥,我和老常沿湖边踱步,我想听老常说说他在战俘营里的经历,可那天他讲的都是山西。说山西梆子如何高亢,说郭兰英参加革命前是唱山西梆子的;他历数家珍一样说起平遥的古街店铺;他眯着眼描绘汾河两岸的庄稼和炊烟,好像那一片沃野就在他的眼前;他讲到了壶口,说站在岸边,整个身心都被会被涛声震颤……老常那山西话糅杂了一点川话的口音,别有一番魅力,叫你想不起打断他,一任他河水流淌一样就这么讲下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老常说,你看,就我说了。我说,还没听够,下次再说。他说,好的,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告别时,老常有些忧郁,好像有话想说又不想说,我问,老兄,怎么啦?
老常顿了顿,说,今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和你说说家乡。平日,别说山西梆子,连山西民歌我也不敢听。
我一怔,一时竟不知与他说什么才好。公园的路灯亮了,我看见老常眼睛里有一层雾。
我断定,老常还埋藏着心事。
我决定再约老常谈一次。
此后数日,编辑部杂事甚多,处理完,我就打电话给张经理,一问,老常已经回了四川。
日子在杂乱和忙碌中流淌着,一下子十几年过去了。张经理年事渐高,在京郊买了处房子,与老伴儿一起安度晚年。一日,张经理打来电话,说,老常来北京看病,在他家里住着,想见见你。放下电话,我就去了京郊。见面后,自然很是亲热,寒暄中,我打量着十多年未见的老常,他显得老了许多,身体也弱了许多。我问,病看了吗?医生怎么说的?
老常说,胃不好,在战俘营里落的。我说,这次多住几日。老常说,票买好了,明天就回去。
我又与老常聊了起来。
老常说,180师被围一事,有说我们师长郑其贵指挥无方的,有说兵团副司令王近山决策有误的,究竟因何失利,我们已经不关心了,因为无论什么原因都无法改变我们曾经被俘的命运。在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被俘是变节和背叛的同义词,战争的创伤结痂了,但心里的创伤却一直没有愈合,至今还在流血。
老常说,师领导下达分散突围的命令后,先是三五结队地走,因是夜间,又不时地遇到敌人,打打跑跑,跑跑藏藏,没多久便走散了。
老常说,与敌人遭遇时,他的腿部负了伤,从一条山背上摔了下去,昏倒在山洼里。醒来时,只剩下他一个人,枪也不知哪里去了,腰里的一颗手榴弹盖儿还掉了,拉火环就在外面耷拉着。他找了一根树枝当拐杖,毫无方向地走着。天亮了,不远处有一条小溪,便走过去俯下身子喝了几口水。抬起头来的当儿,他看见远处有一条公路,路上停着几辆美军的运输车,便赶忙在一处灌木丛里俯下身来。懵懵懂懂地走了一夜,老常感到很累,竟在灌木丛里睡着了。再醒来,天已经黑了。老常爬出灌木丛,想在夜空里寻找北斗星,因为只要一直往北走,就能回到我们部队控制的地域。夜空有云,星星看不太清楚。老常便想,先设法穿过公路再说。
就在老常讲到这里的时候,有人敲门,几个当年同在战俘营如今在北京创业的战友来看他。我们的交谈被打断了。
老常走后又过了一些时日,我在凤凰卫视的一个栏目看到对他的采访。一间极其朴素的住房,一张三屉桌,桌上两个冒着热气的茶杯。女主持人并没有过多地提问,托着下颚,专心致志地在听,老常简单地讲叙了被俘前后的经过,便把话题转到落实政策后政府对他的关照上。老常还说,他的病已经到了晚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说他留下了遗嘱,把遗体捐给医院做解剖教学用。采访结束了。荧屏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广告,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念头,莫非再见不到老常了?回过神来,赶紧拨通张经理的电话。张经理稍微顿了顿,说,老常已经去世了,电视采访是生前录的。张经理又说,你有空过来一趟吧,我和你说说老常的另一些情况。
第二天,天气阴得厉害,好像一场大雨随时要下来一样。我先乘地铁,再换轻轨,而后又换小公共,用了两个小时,才到了张经理家。
张经理说,那段往事折磨了老常大半辈子,上次来京想和你说,因为战友们到来,被打断了。老常说,他不能把那段往事带到地下去,无论人们怎样看,总得有人知道。
我有些一头雾水。
下面是张经理告诉我的那段折磨了老常大半辈子的往事。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饿得前心贴着后脊梁,老常撸了几把树叶填到嘴里,嚼了嚼,硬咽了下去。这时,他听见附近有伤员呻吟的声音。顺着声音望去,老常看见一个掩体,声音是从掩体里传出来的。
老常说,他断定里面是自己的同志,便拄着棍子走过去。这一走,按老常的说法,走进了一个纠缠了他大半辈子的梦魇。
掩体是顺着斜坡搭建的,掩体口挡了一堆树枝。掀开树枝,老常探进身去。里面一个人悄声问,你是哪个团的?538的,老常说。我们是540的,你也受伤了?那人问。轻伤,问题不大,老常答。你是山西人?老常问。那人说,我们是老乡。又说,掩体里有四个人,都是伤号,我的一条腿断了,你救救我们吧。老常一愣。那人接着说,不是要你带我们走,你带不走,一个人也带不走。我是让你把我们解决掉,不能就这样等着被美国佬突突。老常说,你瞎咧咧什么,我怎么能把你们解决了?那人说,你不要急,你看,我们站不能站,坐不能坐,没吃没喝藏在这掩体里,即便不被敌人发现,也撑不了多久了。老常想看看伤员的具体情况,掩体里面黑乎乎的,谁的面孔也看不清楚。那人又说,你不用看,他们的伤都不比我轻,你送我们一下,是积德。另几个伤员也央求说,行行好,给我们几枪吧。老常说,后面会有部队过来,你们再坚持一下。那人说,过来个球!前天晚上他们把我们抬到这里,你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个自己人。他的声音很低,透着绝望和无奈。
老常心里一阵比一阵发紧,说,我不能这样做,再说我也没有枪。那人大概是早就盯上了他腰里的手榴弹,又说,这样,把你那颗手榴弹留给我们,要是美国人来了,我们也不能便宜他们。
张经理说,老常一直后悔自己怎么就真的把手榴弹给了他们,尽管犹豫再三。告别几个伤员,老常走了一截路,突然心里一紧,他们不会是……刚那么一想,爆炸声传来了,声音有些闷,老常急急地折了回去。
张经理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我没看张经理的面部表情,而是盯着杯子里的茶叶,那叶片全泡开了,动也不动地在杯底平躺着。
5月,天气还有些凉。覆盖掩体的树枝和泥土还没完全塌下来,老常把当檩条用的几根树干掀起来抖了抖,掩体便全塌了下去。那一夜,老常就在塌陷的掩体边呆呆地坐着,到了后半夜,云散了,一粒一粒的星星好像就在他头顶上一样。老常心里一片空白,他想,如果自己站得远一些,他们就不会发现自己腰里的这颗手榴弹;如果自己没有留下这颗手榴弹,他们就不会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了。有一刻,老常甚至想把掩体扒开,他总觉得他们不会死,至少不会都死。就在这念头像车轱辘一样碾压着老常的心时,几个美国鬼子站在了他面前。
张经理讲完老常的这段往事,雨就下起来了,而且越下越大。我和张经理站在阳台上看雨,谁也不说话,直到大雨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再渐渐地停下来。
张经理说,他是在战俘营和老常认识的。归国后遣返,老常说家里没什么人,不回山西了,和张经理一起到了四川。
张经理说,老常没有成家,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受过折磨的人,谁的心都是苦的,所以他从没有问过老常家里的具体情况。张经理说,几十年来,老常一直为这件往事折磨着自己,因为他认定是自己害了他们。老常说,他怕见家乡的人,怕有一个老人对他说,你回来了,我儿子没有回来。
我说,这就是老常没有回山西的原因?
张经理点点头。
张经理说,我也不知道他有这么一段经历,那天老常说了这段经历后,我一直问自己,要是遇到伤员的是我,我会怎样做?说这话时,张经理已经七十有五。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紫竹院,独自一人在与老常一起看西山的那座拱桥上站了许久。如今,紫竹院西边盖起了几座高楼,站在桥上已经看不见西山了。
那年,老常就是在这桥上说起太行山的。现在,我明白了,他是真的想太行山,那是他的家,是生他养他的土地。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把根扎在了他的心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放不下,忘不了。因为有了这段往事,他给自己划下了一片禁区,囚禁自己的心和灵魂。
张经理说,老常是在为自己当年的做法忏悔。
我没有应答。我问自己,老常应该为这件事忏悔吗?他有什么过错?即便那几个战友不是用他的手榴弹而选择其他方式自戕,他们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是在解放战争中吧,一支狙击敌人的部队伤亡惨重,援军又迟迟不到。指挥员向上级领导报告伤亡情况,上级领导说,我不要你报告伤亡,要你报告阵地在还是不在。
阵地当然还在,但伤亡数字也的确惊人。战后,一个近二百人的加强连点名,能站起来答到者,不足十人。
这就是战争。
战争中,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迎着枪林弹雨倒下和无可奈何地自戕,都是勇者的选择,两者间没有高下之分。
伤亡与胜利是什么关系?是根与干,是叶与花,是无可比较也无法比较的两组数字。这数字是所有参战者以及站在参战者背后的整个国家和民族共同组成的,因此,它沉重得让人无法承受。这无法承受的沉重,本来不应由老常独自承受,但老常却默默地承受下来。
起风了,天空有大团大团的云在飘,时缓时疾,时舒时卷。我想,老常的魂魄就在那片云彩上边吧?现在,他可以尽情地俯瞰太行山、俯瞰自己的家乡了。
201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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