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三叠-潇湘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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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湘水云》是一支琴曲,为南宋浙派琴学创始人郭楚望所作。初以为是金人南犯,宋人南遁,于那三湘四水之地遥望北方之寒星冷月,思亲思乡思念故土,泪沾衣襟,遂抚琴弄弦,留下这千古绝响。但一翻史书,那郭楚望作此曲是南宋末年的事。便想,南宋之都就在临安,郭既为浙派琴学之始,江浙也乃秀山丽水之地,且就傍着个即亡之君,何必千里西行至湖南发泄这忧国情思?又想,从赵构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坐朝,到铁穆耳灭南宋,一百五十余年间,换了九个皇帝老子,或许是那郭楚望不满朝廷作为,迁到湖南,北望中原,山河破碎,悲愤欲绝,写下这琴曲。不管如何因由,《潇湘水云》是在湖南所作当是无误,否则,水云之前便不是潇湘而是姑苏、吴越什么的了。曲名起得也好,真真的韵味无穷。我曾数次去湖南,那儿的水光云影的确与北方不同,如梦如幻,缠绵清丽,徘徊其间,涌动凄恻悲婉之情,也是再自然不过的。

    第一次听《潇湘水云》是在泉城济南一友人家里,那是一个冬日,漫天飘舞着鹅毛大雪,使得这座平日总是灰蒙蒙的城市一下子洁净许多。友人颇有音乐造诣,尤善民乐,在一架古琴上先试了试音,沉思少许,头一低,便弹将起来。那一刻,我尚不知他弹奏的是什么曲目,只觉得与这飘雪的冬日一样萧瑟,于萧瑟中又弥散着一种深深的渴望。正弹着,门被推开,几个都是从一支部队回来的同志带着一股冷风走了进来,弹奏被打断了。那日的聚会直到深夜,离开时,友人送我,雪仍在下,我问:你演奏的是支什么曲子?友人答:《潇湘水云》。

    又一次听《潇湘水云》,不,准确地说是完整地听《潇湘水云》,便是在北京音乐厅里了。而且是上海来的著名古琴演奏家龚一先生演奏的。音乐会主持人是从台湾来的林谷芳先生,他特意介绍龚先生用的琴是北宋年间制作的,说古琴弹古曲,会别有一番韵味。当时,我惊诧之极,什么规格的音乐会,竟使得龚先生把如此珍贵的一架琴由上海带到北京!音乐会中场休息,我请音乐学院的王范地教授引见,得以细细观看这宋琴。琴身原来的油漆颜色可能是深红或绛紫色,现在看来竟一片赭黑,近千年岁月的驳蚀,油漆或斜或竖地裂开了一道道纹理,似显示它的苍老,又似显示它的不凡。琴是松木制作的,轻轻敲击,发出的是金属般的声音。我想抚摸一下琴弦,但终未将手指贴上去,我怕惊扰了神灵。龚一先生是在南方得到这宋琴的,说不定这琴也是随其主人辗转至江南,这琴身上也曾蒙盖厚厚一层金人的铁蹄狼烟。是什么时候被琴手拂去灰尘的呢?拂去灰尘后拨弹的第一声琴音,又是怎样穿透历史的烟云的呢?

    南宋的历史给了后人太多的深思。悲壮与卑鄙,大忠与大奸,完美与破碎,繁荣与衰亡……跌宕起伏,淋漓尽致。

    自公元960年赵匡胤陈桥兵变,拥赵匡胤为太祖,历十三年征战,成就了宋朝一统江山。而后,太祖皇帝将唐以来官制做了重要改革。发展农业,兴办工商,使其经济达到空前繁荣。东京倚汴水而建,南与淮河、长江相连,便于漕运,被称为“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北面和西北则有陆路往来。史载,除遍布内外城的商店铺席外,还有定期的集市贸易。仅大相国寺的瓦市每月开放便达八次之多。东京既为皇室贵族居住之地,又是富商大贾云集之所。其鼎盛之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便是证明。

    宋朝的衰亡是从徽宗起,但根子早在太祖时便留了下来。宋朝建立后,宋太祖没有乘胜北征辽国,而将兵力集中于经济富庶的江南,即先南后北。南方平定了,辽国却发展成为宋朝的心腹之患。公元1115年,女真奴隶主首领阿骨打建立金国,随即向辽朝进攻。宋徽宗和蔡京、童贯密谋联金灭辽,以撕毁真宗与辽签订的澶渊之盟,条件是将原交给辽的岁币全部给金。按商定,宋军应攻取燕京析津府,然宋兵不堪辽兵一击,大败后退守雄州。此战,自王安石变法以来积蓄的军需折损一尽。童贯为逃避罪责,密遣使者要金兵夺取燕京,金朝在徽宗答应将原交纳辽朝的燕京租税五十万岁币给金外,另加一百万贯后,于1122年12月攻占燕京。金兵退走时,曾大肆抢掠,城中男女皆掳走为奴。史称“城市丘墟,狐狸穴处”。攻燕之战将宋朝之腐朽虚弱暴露无遗,北宋亡国在即。金太宗在灭辽后将目标直指宋朝。1125年10月,兵分两路南进,夺太原后,所向披靡。徽宗不知所措,几次欲弃位南逃,当金兵逼近东京时,竟气塞昏迷,醒转来即写诏书传位于太子。12月,太子桓即位,史称钦宗。改年号靖康。翌年正月,金兵渡过黄河,徽宗仅带内侍数人连夜逃窜,先至亳州,又至镇江。童贯和蔡京也匆匆出逃,引起朝野共愤,钦宗迫于压力,将逃跑途中的童、蔡贬官流放。蔡京于流放途中死在潭州,童贯则被监察御史斩杀。与此同时,钦宗下诏亲征。然这个皇帝老子并非真心抗金,只不过做一姿态而已。当金军兵临城下时,先派康王赵构、宰相张邦昌出使金营作为人质,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后,又送肃王赵枢换回赵构、张邦昌,才求得一时缓和。

    1126年2月起,金兵再度南侵。主战派被排斥几尽,投降派控制朝政,一心求和。11月25日金兵到达东京城下,那年闰11月,史载,正值大雪纷飞,金兵冒雪攻城,不日城破,百官乱作一团。钦宗派一名叫何栗的官员去金营求和,那何栗胆战心惊,竟然连马也上不去。何到金营后,金将宗翰、宗望指名要刚被李纲从商丘接至东京的徽宗前来商议割地,否则决不退兵。无奈,钦宗亲自出城投降。金人入城,将内藏库中一百七十年来积蓄的金银绮宝全部查封,索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帛一千万匹赏军。一个月后,金兵再次进城,搜刮八天,得金二十万八千两、银六百万两、帛一百万匹,仍不满足,又搜刮十八天,得金七万两、银一百一十四万两、帛四万匹。东京百姓不堪勒索,打造刀枪准备反抗,开封府出榜禁止,捕杀百姓一百一十七人。如此,仍难填金兵欲壑,又掳去皇帝宝玺、州府地图,连同百工、技艺、妇女、内侍、僧道、医卜、倡优以及后妃、亲王统统带往金营。而后废掉徽、钦二帝,北宋至此灭亡。

    幸得赵构领兵八万驻在济州,河北副帅宗泽欲截回二帝未果,便上书赵构称帝。5月,赵构到商丘重建赵宋王朝即南宋,改年号建炎,帝号高宗。高宗即位后,不得不标榜中兴,起用力主抗战的李纲为相。然奸佞谗言太甚,李纲仅当了七十五天宰相便被罢免,其制定的抗金措施全被废除。两个月后,高宗率官员逃至扬州。金兵闻讯,向中原大举进兵。目标直指扬州。高宗渡江至镇江。南宋统治集团渡江之后,李纲等人力主以金陵为都,迫于压力,建炎三年(1129年)五月八日,赵构宣布定都南京(时称“江宁府”),并把“江宁府改为建康府”。金兵扬州屠城后,高宗逃至杭州,然后,由杭州至越州、至明州、至定海。金兵逼近定海,又乘船逃到温州。1130年,金兵在杭州大肆掳掠北返。1132年,春节后,高宗由越州返回杭州,此时,东起淮水,西至秦岭渐渐稳定,杭州升为临安府,南宋半壁江山才算得以控制。

    南宋得以维持了下来,而且维持了一百五十二年。江山半壁,家园残破,军事衰弱,政治腐败,然文化艺术的繁荣却不在北宋之下。这使人不得不作如此思考——文化的昌盛与政治的强弱似乎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宋代文化最让后人称颂的是词,南宋尤是。陆游、辛弃疾、陈亮、刘过……可以开列出长长一串名字来。在他们的作品中,词人的才气如春云浮空,舒卷自如。词人的情感激昂慷慨,淋漓肆放。但是,和听这《潇湘水云》一样,慷慨也罢,肆放也罢,其中那凄楚悲凉的故国之思,无穷无尽的忧患之情,以及报国无门捐躯无处的愤然与无奈,什么时候读来,沉得几乎把人的心丝坠断。当那把宋代古琴的铮铮之声在北京音乐厅大厅涓涓细溪般淙淙漫溢时,“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等辞赋中所传导的情绪、所表现的意境,也在我的脑海里弥漫着。宋词与琴曲,如同从历史深处泌出的两条溪流,时而汇合一起难分泾渭,时而并行闪动逶迤远去。有一刻,两条溪流似乎停止了流动,汇成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水潭。水潭也是静止的,幽深得像一面铜镜,镜面上有烟云在涌动,有沙尘在翻腾,有无数的篷帐旗影和无数的刀光血光。只是,这一切都是模糊的,时隐时现的。忽然,那水潭一面的石壁猛然坍塌,千年深潭一下子成为巨大的瀑布,跌入百丈崖下,其轰鸣如雷,其水花如雪,在心中活活地撞出个坑来。

    自秦统一中国,历朝历代,赵家江山不是最短的,力量也不是最弱的,然无论正史也好,野史也好,让文人咀嚼出说不完道不尽的酸甜苦辣来,怕要数这三百来年了。宋代让后人圈点的人物也灿若繁星,如那作《资治通鉴》的司马光,推行变法的王安石,唐宋八大家中占了三位的苏氏父子,以理学占据一页青史的程颐、朱熹……武将也不乏其人,宋代开国之人自不必说,岳飞、韩世忠、辛弃疾……哪一个不是可于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人物!虽说自宋太祖起便施行“崇文抑武”的主张,主要职位全为文人所担任。那岳飞可是做过副枢密使的,到头来,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死于风波亭下。由此看来,若治国之策百弊具出,宦官弄臣蝇营狗苟,再多的天才也补不了金瓯之缺,山河之裂。开封我不甚熟悉,有一写小说的朋友叫阎连科,第一次见面,说的全是开封。他作品中的人物大都浸透了带有中原黄土味儿的帝都气。杭州去过,只停留了一个晚上,一位诗人陪我在西湖岸边的小舟上坐了大半夜。轻波细浪里,月光温馨,翠柳轻柔,让人想起的,竟全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西湖歌舞几时休”一类的句子。我不知自己何以会如此,南宋那一段历史,距今毕竟近九百年了啊!

    元灭宋后建都北京,史称元大都。

    从我的住所向北不到二里地,便是如今只剩下断断续续隆起的元代土城墙遗址。听过《潇湘水云》后的一个傍晚,我又去了遗址处。晚秋季节,夕阳显得有些萧瑟,无力地照着已经开始枯黄的草木。有风声,有水声,许是满脑袋想的都是南宋的缘故,风声水声传导的情绪竟与那悲凉凄婉的琴声无二。这遗址我来过多次,可是,从来没有像这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徘徊在一段幽深的历史中。岳飞、辛弃疾、文天祥们都去了,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程颐、朱熹们也都去了。可是,他们的诗文永远地留了下来,他们的学说永远地留了下来,他们的气节、胸襟永远地留了下来。如今,我们管他们留下来的这些叫文化,叫精神,叫民族的传统和财富。而历史,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递着。

    199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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