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清响激烈”,一句“凌霜音韵”,道尽梅花的风采禀赋。
记得是六十年代初,我们在苏北军营一座四壁透风的礼堂里看团业余演出队演出,开场节目是器乐演奏,第一支曲目便是《梅花三弄》。领奏的是一把高胡,以我那时的欣赏水准,乐手便很优秀了。他演奏得十分投入,运弓也很好看,手腕、小臂、大臂以至全身都在随着乐曲的情绪晃动着,那姿势,使我想起自由流淌的小溪和风中摆动的柳枝。乐曲结束,全场爆出热烈的掌声,于是,乐队又把最后一个乐段重新演奏了一遍。有老乡在广播室当广播员,第二天中午午睡,我溜进广播室,央老乡翻出《梅花三弄》的唱片,连续放了三遍。与演出队的演奏相比,那唱片自然又高出许多,高胡和曲笛轮流出现,在旋律中成为两条重叠并行的河,留声机吱吱嘎嘎的噪音,丝毫不影响我聆听的心情。广播室里张贴着一幅关于毛泽东《咏梅》词的写意画。凌雪怒放的花簇下方,是毛泽东手书的《咏梅》。一时间,我觉着《梅花三弄》与《咏梅》所传导的完全是同一种意蕴,那就是品位高清,情绪热烈。
知道《梅花三弄》的由来是此后不久。我意识到,我所听过的演奏和唱片,是笛子曲而非琴曲,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琴曲当属雅之又雅的东西,绝对的阳春白雪。谁要是翻弄出一把古琴出来,说你是遗老遗少情结是轻的,扣你一顶封建迂腐之气的帽子当不大不小。但这并没有打消我想听一听琴曲《梅花三弄》的念头,周围的几个音乐爱好者也同此念。于是,每有文艺团体来部队慰问演出,我们便溜到后台,找乐手打听,只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给我们讲一讲,友善者对我们笑一笑,更多的则像没有听到我们的请教一样,傲慢地将琴弓在琴弦蹭几下,起身便走开了。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天,一位战友转业到一家音像出版社工作,千里迢遥,托人带来一盒磁带,其中便有琴曲《梅花三弄》。
下班后,一切都收拾停当,夜幕便降临了,我把磁带放进录放机里,一阵丝丝的声音后,叮咚一声,清幽古雅的琴音便如一泓清流弥漫开来。不知是岁月打磨的缘故还是对乐曲的理解发生了变化,这琴曲和广东音乐《梅花三弄》所传导的情绪竟然有霄壤之别,一曲终了,洋溢在心头的竟全是清冷和孤独。这清冷和孤独使我想起在赣南登梅岭的感觉。
南方的冬日,太阳显得有些懒散,我们几个人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去寻访当年为在梅岭坚持游击战争的红军提供过粮食的一位老妈妈。见到老人时,她正在场院里唤鸡,见我们来,放下手中的簸箕迎了上来。老人八十多岁了,身子骨尚硬朗,听了我们的来意,拿出一面镜框,内里嵌有一帧八寸许的黑白照片,是陈毅元帅的长子与老人的合影。老人说,她是在田里薅秧时见到红军的,说想买点粮食。老人那会儿还是个姑娘,别说来人个个背着枪,即便空手又敢说什么?她把来人带到家里。父母都是终年在田里劳作的厚道人,从缸里匀出些稻米,给了那几个来人。那几个人千感万谢地点头,掏出几块银圆递给父母,父母不敢要,他们就硬放在父母手里。这以后,那几个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她家,没粮食了,父母便拿些薯干南瓜,每次都无一例外地留下几块银圆。渐渐地,老人一家知道了红军中有一个叫陈毅的,留在赣南的红军都由他管。一九三七年十月,赣南的红军改编为新四军要北上抗日了,临走前,一位同志专门来道别,这次没有再买粮食,但仍然放下了几块银圆,说是陈毅特地叮嘱的。那一走,就再也没有见到红军。
陈毅的长子来梅岭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事,说是替父亲来看她的。说这话时,老人眼里漫起一层薄薄的雾。老人的住处十分偏僻,平时很少有人来,县里曾叫她搬到镇上,老人没答应,说住惯了。我们说,陈毅可是个元帅,现在又怎么想?老人说,当时只是觉着他们是好人,过去没有打算要他们回报,现在也没有想过要补回来。老人的话很质朴,但质朴中却透着一种尊严和清高。
从老人的家斜着向南,翻过一面山坡,便踏上唐代张九龄修筑的古栈道。沿栈道走到尽头,就登上梅岭的顶峰。站在梅岭上,自然会想起梅。当地的方志并没有多少关于梅的记载,陈毅在赣南写的诗也没有直接写梅的,只是在标题中写过“梅关”“梅岭”的字样。有一首诗写到梅关:“敌垒穿空雁阵开,连天衰草月迟来。攀藤附葛君须记,万载梅关著劫灰。”与我一起登上梅岭的有大余县武装部的同志,我问他,这梅岭是否因梅得名,回答却是当地政府准备在梅岭种梅,再来大余,便会遍岭梅香了。
唐诗宋词中关于梅花的诗句比比皆是:“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是南朝人陆凯的诗句,友人范晔出使西北,有信使前往,陆凯折梅相送。“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徊。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是唐代僧人齐己的诗,他最初写的是“数枝开”友人郑谷说“未若一枝”,遂改为“一枝开”。“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是王安石的诗,一个“凌”字,一个“独”字,词约意丰,凸现了梅花的孤傲与高洁。苏轼则称梅花“小红桃杏色,孤瘦雪霜姿”。宋人晁补之说梅“开时似雪,谢时似雪,香非在蕊,香非在萼”,说梅花“占溪风,流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梅花风采,婉转缠绵。特别是羞损如血山桃一句,读时,愣叫人一口气停在嗓子眼里,半天才舒出来。只是读罢心中再也腾不起来当年听《梅花三弄》、看毛泽东《咏梅》写意画时那般热烈了。
看来自己一直曲解了梅花的意蕴,它本来就是傲霜凌雪的,称得上傲霜凌雪品格的又有几人?它本来就是清绝高洁的,能耐得起这份孤寂的又有几人?它本来就是报春之后便零落成泥的,极尽繁华能毅然身退的又有几人?想到这里,对老人陡然升起一种莫大的崇敬。梅岭显然是有梅的,张九龄时有,王安石、苏轼时有梅,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没有梅。在没有梅的梅岭上,老人就是一株清绝高洁傲雪凌霜的梅。
回到北京的一个星期日,我独自去了一趟香山的卧佛寺,寺的廊前,有一株唐代的梅。春节刚过,寒意料峭,那梅遒劲古拙,只斜伸的一根枝上星星点点开着几朵梅花,在逼人的寒气中溢散着丝丝幽香,显示着它那不凡的风骨。寺前寺后游人寥寥,风里,除檐角叮叮当当的风铃声,还时断时续地飘散着颇有些伤感意味的筝曲。卧佛寺又称十方普觉寺,唐贞观年间建,元、明、清三代都曾修建和扩建,但这株梅却没有受到损伤,直到今天,它还向所有伫步观梅的人讲述一千多年来的风风雨雨。
中午时分,太阳透过树隙撒下一些暖意,我顺着樱桃沟向上走去,立有“一二·九”纪念碑的松林里有几个年轻人在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沟涧里虽寒意浓重,溪水却没有结冰,潺潺水声让人备感山涧的清幽。我沿着山路径直向上,到了山垭,后背已有了汗涔涔的感觉。风,渐渐变大,借着山垭,显得格外强硬。我拉了拉衣领,站到一块突起的山石旁,蓦地,一株蜡梅跃入眼帘,梅的株棵并不大,花苞竟如桃花般成簇地立于一根枝上,颜色不甚起眼,淡淡的粉,素的几乎感觉不到色彩的存在。只梅香不让,一阵阵溢出,竟使得早春的寒风有了浓浓的暖意。
下山时,我心里充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我知道,这全是那株梅的缘故。人事沧桑,物换星移,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似乎轰轰烈烈的,都成了尘埃,许多看来平淡无奇的,却永远地留在了世上。我觉得我开始听懂了《梅花三弄》,清响激烈也罢,凌霜音韵也罢,都是人对梅的情感反应而已。毛泽东说:“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陆游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都是咏梅,一个引吭高歌,一个凄然吟咏。而梅并不以为然,一年复一年,平平淡淡地开,平平淡淡地败。人们也就在这平平淡淡中各自得出不同的启示。
200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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