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马艳丽上课有点絮叨，柳甫他们不爱听。马艳丽也不喜欢柳甫这号学生。柳甫不好好听课，还喜欢接老师的话茬，说些老师不爱听的话。
有一次上语文课，马艳丽评讲作文，批评有的同学实在不认真，句子都写不顺溜，作文写得实在没个样子。批评完了，她就表扬常畅作文写得好，“人家常畅同学的作文写得那个像样—哟，真是要什么模样，就有什么模样！”说到这里，马艳丽不由得感慨：“照说都是爹生的娘养的，刚出来的时候，苗儿都差不了多少，怎么长着长着，人家就长得壮，到你这儿，就长得蔫了呢？”
柳甫马上接茬说：“人家吃的是化肥嘛。”马艳丽顿时沉了脸，“那你柳甫吃的是什么肥？”柳甫缩缩脖子回敬：“我们吃的是农家肥。”
马艳丽怒道：“农家肥？我看还不如说你柳甫吃的是大粪！”下面的同学反应不一，有冷眼看老师的，有低头窃笑的，还有若无其事的。柳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呼呼吹气。
马艳丽严厉地直视柳甫，“怎么？还发躁呢！我告诉你，柳甫，上课该你发言的时候你能积极发言，老师我一定会表扬你！不该你说的，你给我放臭炮，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批评你！！”柳甫翻翻两眼，没声响了。
打那之后，柳甫上语文课，基本上不听。他的死党都差不多跟他保持一致“步调”，也都各干各的事。马艳丽对柳甫这号调皮生早已灰了心。只要他坐在那里不出声，不骚扰别的同学，马艳丽多半也懒得管他。
柳甫偏偏喜欢在语文课上多嘴，不时惹恼马艳丽老师。最严重的一次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吃肉”事件。
这件事说起来就有点话长了。
那天语文课上，马艳丽在讲台上眉飞色舞地讲她喜爱的文豪鲁迅先生，说鲁迅先生写的文章思想如何如何深刻，艺术如何如何高超。然后，她让我们谈谈阅读鲁迅的散文诗《秋夜》有什么心得。
早在三天前，马艳丽就布置我们课外阅读鲁迅的这首散文诗。说实话，我没怎么读懂这首散文诗，也没怎么觉得它写得有多好。别的暂且不说，就说开篇那几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觉得这几句有点啰唆，要是照我写的话，我肯定会写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上课之前，我跟一些同学交流过阅读这首散文诗的感受，很多同学跟我的看法差不多。
马老师点名让我来谈谈阅读《秋夜》有什么心得。我不好意思说我没看懂，而是照着阅读材料上的“阅读提示”说了两句：《秋夜》以象征、暗示等多种手法，艺术地表达了枣树直面现实、反抗社会恶势力的勇敢与无畏精神，从而间接地表达了作者对北洋军阀黑暗统治的强烈不满。马老师认可地点点头，我自己却感觉很不自在。
此时，我邻座的柳甫举手，马艳丽便让他发言。柳甫站起来说：“老师，这《秋夜》，我看了开头就不想再往下看了。要是我们这样写，老师肯定说我们啰里啰唆的，对吧？可人家鲁迅先生写了，就说他写得多么有水平！我不大理解。”
“柳甫，这就是你的心得？”显然，马老师对柳甫的发言很不满意。
柳甫说：“对呀，老师，这就是我阅读《秋夜》的真实想法。”
马艳丽老大不高兴，做了个打拍子的手势，示意柳甫落座，“柳甫，看鲁迅先生的文章跟你看武侠小说不一样！你必须细细地看，细细地想，要多动脑筋！”
柳甫一咧嘴，满脸不快。接下来，他索性连课也不听了，在下面偷偷玩起手机游戏来。他那蓝悠悠闪着光的小东西不大争气，时不时出点小声。显然马艳丽也听见有手机的声响，她皱皱眉，目光扫向柳甫这边。我马上悄悄拿脚碰碰柳甫的脚，柳甫这才有所收敛。安静了没多大会儿，他又玩起手机，到底被马艳丽发现了。
马艳丽冷不丁地叫道：“柳甫！”
柳甫慢悠悠地站起来，歪头看着黑板，摆出一副等待戈多的闲散姿态。
马艳丽手中晃着阅读材料，冷冷地问：“柳甫，你说说，我刚才讲什么来着？”她有意将多媒体课件回翻到标题页，不给柳甫半点提示。
柳甫扭了扭肥胖的身子说：“对不起，老师，我耳朵有点背，没大听清。”
马艳丽冷笑一声，“高龄多大？耳朵背？哼！柳甫，你给我老实说，你在下面玩什么花样？”
柳甫理直气壮，跟马艳丽顶起牛来，“我没玩花样！”
“没玩花样？那你手中是什么东西？”
柳甫早已将手机塞到书包里，摊开双手，“您看我手里有东西吗？”
马艳丽是个好面子，容易激动的老师。由于激动，她的脸宛如染了红颜料的大鸭蛋。她将手中的阅读材料往讲桌上一摔，恨恨地说：“柳甫，你对我玩花招，跟我顶牛！我告诉你，我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你跟我较劲，我偏不让你得逞！”
这真是一台不多见的课堂情景剧，剧中演绎的是师生对弈。马艳丽目前处于强势，大家都睁眼看着柳甫如何应对。
照我一贯的看法，学生是老师手中的一颗棋子，她要怎么摆弄你，就能怎么摆弄你。柳甫这小子要是识相，最好主动投降。可他偏要横到底，鼓着腮帮子，猛然爆出一句：“吃软不吃硬？那您就吃肉呗！”
全班学生哄地一声笑开了，如同满锅里的热油豆豆爆了开来。黎明德和皮鲁尤其笑得响，那笑声中还夹杂着怪腔怪调的附和：“哈，那肉一定鲜嫩！”“味道不错啊！”
我也捂着嘴笑得欢，很快我就制止了自己的笑。我看见语文老师的两只大眼里晃着亮亮的泪，我想起我姨尹雪敏哭时也是这个样子。不用说，柳甫的这句“吃肉”，让我们的语文老师感觉大丢了作为老师的尊严。她站在讲台上，嘴唇有点哆嗦，半晌才说话。她指着柳甫，声音明显地发颤：“柳甫，你，你，给我，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看到老师憋屈又愤怒的样子，大家感觉这样对老师未免有点过分，原本闹哄哄的教室渐渐安静下来。柳甫脸色如常，摇晃着脑袋，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我们知道，对于柳甫这种学生，除了强行将他从座位上拖出教室，马艳丽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事实上，她也不可能这样做。不只是她没有资格将学生拖出教室，就算她有这种资格，她也是奈何不了柳甫的！谁都知道，柳甫是班上最胖的学生，体重一百八十斤，再加上他奋力反抗，那体重估计有两个“一百八十”的，她这个精瘦的女老师能拖得动这个大块头男生吗？她只能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倒过头来，她在我们学生面前更是丢面子。
也许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马艳丽竭力收回眼泪，怒视着柳甫，说：“行！既然你不想出去，那你就给我好好待着！我不能因为你，耽误全班同学上课！”
课继续上。因为柳甫的言行明显影响马艳丽上课的情绪，那后面的课上得很不尽人意。本来该马艳丽讲的部分全被改成大家思考，讨论。所谓的讨论，其实就是马艳丽点名，提问。那些问题都颇有深度，让我们临时思考，总思考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所以，大家回答问题，多半驴头不对马嘴。连我这样语文成绩不赖的学生，也感觉自己不知所云，纯属胡扯。总的说起来，课堂气氛死气得很。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马艳丽宣布下课，阴着脸走了。她走之前，勒令柳甫到她的办公室去。
柳甫对马艳丽的勒令置若罔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上她的办公室？不去！他若无其事地挂着耳机，半闭着眼，听起周天王的歌来。
我觉得柳甫实在不明智。马艳丽为维护她的威信，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柳甫这样硬撑下去，绝对没好果子吃的。孙悟空那猴头再牛皮，能翻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吗？只要不出这个校园，你柳甫该怎么地还是要怎么地！
我出于好心，苦口婆心地劝柳甫写个检查，向马老师道个歉，给她一个面子算了。“柳甫，你说，你跟老师较劲，能较得过她吗？到头来你还得乖乖地听她的，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
柳甫对我的劝没反应，只是朝我冷冷地瞥上一眼，仿佛我跟他是从来不相识的陌生人。我自讨没趣，心想，我就看你柳甫能牛皮到哪里去！除非你拎着书包回家，不念这个书！
果如我所料，马艳丽将“吃肉”事件公开化、扩大化了，不只班上所有的任课老师知道这件事，连教导主任和校长都知道这件事。当天，柳甫爸爸柳大春就被请到了学校。
在校长办公室里，马艳丽对柳大春愤愤不平：你说，有这样的学生吗？搅得课都没法上！上课玩手机，老师批评两句，他硬着脖子顶牛，还说老师吃软不吃硬—吃肉！这是什么话，啊？这简直是小流氓说的话嘛！你得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你的儿子！
柳大春对儿子有些怨恨。平素也不知对这小子说过多少遍，要好好念书，要好好念书，可这小子全都当了耳边风！柳大春也不大乐意老师给自己儿子戴上“小流氓”的帽子，心里很不爽快，但表面上还是向马老师赔着笑脸，说了一堆好话，还承诺一定责令那淘气包写检查反省，如此如此，总算逐渐消解了马老师的怒气。
柳大春回家用拳脚将儿子收拾了一顿，没收了儿子的手机，勒令儿子写了检讨书，要儿子明天一到学校，就得将检讨书交给语文老师。他再三警告儿子：你给老子记住，你小子以后给老子放老实点，老老实实地给老子念书，别给老子惹事！再惹事，小心老子扒你的皮！
柳甫再牛皮，也不敢在他爸爸面前抖威风。他爸爸是他们家的摇钱树，可以随时出很厉害的一招：对他实行经济封锁。柳甫在我们班上属头号消费大户，他要没钱，保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孙子。柳甫不得不学乖点。
翌日上午，头两节就是语文课，马艳丽一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盯着柳甫，不说话。柳甫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磨蹭了片刻，灰头土脸地将他的书面检讨递给马艳丽。
马艳丽不接，要柳甫当众宣读他的检讨。柳甫脸色发青，想跟老师对抗，又缺乏勇气，毕竟他的耳边还在轰响着头天晚上他老爸对他的责令。他像一个小瘪三似的，曲着身子，俯首帖耳地宣读检讨书：
“尊敬的马老师：我承认自己昨天上课玩手机违反课堂纪律。……我诚恳地向您作检讨，保证以后再也不在课堂上玩手机了。请您宽恕！……学生柳甫”
看着往日牛皮冲天的淘气包学生到底向自己低了头，马艳丽摆出老师的高姿态，慢条斯理地说：“念完了？”她直直腰身，面向全班同学，郑重宣布：“今天，我就当着大家的面，原谅柳甫同学！希望柳甫同学以后要学会尊重别人。我也不说要你柳甫尊重我这个老师。说老实话，我这个老师也不需要你柳甫的多大尊重。我只希望你永记一个常识：只有尊重别人，别人才能尊重你！”
也许是因为挽回自己的面子，心情舒畅的缘故，马老师的这节课上起来，真是神采飞扬。回头再看柳甫，整节课他都是垂头丧气的，像感染了瘟病的肥牛。
事后，柳甫对我发牢骚说：“马大姐他妈的还真厉害，一个电话就能将我爸爸那样日理万机的公司经理给招到学校。真他妈拿她没招！”他对他爸爸异常感冒：好歹也糊弄着一个小公司，在自己公司下属面前牛气冲天，但一到马大姐面前，就摆出一副下属的谦恭姿态。真没治啊！
柳甫在我面前经常流露出对他爸爸的失望情绪，说他爸爸是两面派，这面糊着纸，那面涂着润滑油，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吃肉”事件让柳甫彻底远离了好学生的圈子。每次班上评优，柳甫只能靠边站。看他有点失落的样子，我估计他也不是不想当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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