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星期日上午，我上超市买文具，出来时撞见柳甫。
我不奇怪，我跟柳甫住在同一个小区，我们俩见面总是习以为常的。只是这个柳甫，也许是男性荷尔蒙分泌超常旺盛，他永远都是那么兴奋。就我们俩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碰面，也被他搞得非比寻常。他那惊喜的样子，倒像是多年没见面的朋友意外重逢，他夸张地张开双臂，拥抱我，“我还想着去找你呢。这就见上了！”
他那股亲热劲实在让人感觉醋溜醋溜的。我扳开他的手，说：“天气还没转凉，搂着我，臊不臊？”他觍着脸说：“嗐，瞧你那小样！人家那是喜欢你。”
这话我听了无数遍，每听一遍，就有一种恶心感，我忍不住拿恶语攻他，“我不搞同性恋。”
他摊开双手，一副无限遗憾的样子，“可悲呀，可叹呀，你我之间原本纯洁伟大的友谊，因为你的浅薄无知，受到极其严重的亵渎！你说，应该怎么弥补？”
“行了！别再假装啦！我只有几颗大牙，别让它们都给你笑掉了！”我转身要走。柳甫拉住我，“万卡，你难道不想听听我们英语老师的逸闻？”
“你那猪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不屑归不屑，我的脚步却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其实，我对甄梦露老师也感兴趣。我倒要听听，这个柳甫究竟得到甄梦露老师的什么逸闻。
这回柳甫告诉我的是有关甄梦露男朋友的情况。“甄梦露的男朋友是搞音乐的，拉大提琴。人长得呢，细皮嫩肉的，梳着根细辫子，背后看上去，你准以为他是从哪家院里走出来的一个身段苗条的妞。”
“人家是不是妞，关你什么事？”
柳甫冲我一摆手，“不要打岔，听我说嘛！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甄梦露黏糊到一起的吗？中学念书时他们就黏糊到一起啦。”
“哼，连这个你都能打听到？”我带着嘲讽，“你都快赶上娱乐圈狗仔队里的狗仔了！”
柳甫一脸自得，“怎么样？还行吧？”
我不大明白他的话，“什么行不行的？”
“都说中学恋爱短命，他们可是颠覆了这个说法的。”
我干笑，“你小子说这些，是不是想效仿人家呀？”
“如果天赐良缘，那又何尝不可呢？”他扬扬头，眯眼瞅着天空，故作沉醉状。
我看着他那造作的样子，有点好笑，就挖苦说：“好啦，你就好好数数天上的云朵，等着天赐良缘吧。我该回家了。拜拜！”
他忙转身拽住我，说：“哎，万卡，别走嘛！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不知道？甄梦露男朋友在她妈开的‘梦露酒吧’里服务呢。”
“那又怎么样？”
“想不想去看看？”
我点指着他的脑袋，“你脑子进水了？我们能去那样的地方吗？”
柳甫一咧嘴，“你脑子才进水呢！怎么不能去那里？有钱票子，哪里都可以进的！你懂不懂？钱票子就是通行证。”
他说的这话还真不假。钱票子有时的确就是通行证。上回我们从一家网吧旁边经过。那网吧名叫“成人网吧”。柳甫一瞅那牌子，就不以为然，“什么成人网吧？糊弄谁呢！”我说：“既然牌子这么写，未成年人肯定不让进。”柳甫说：“什么未成年人不让进？我非得要进去瞧瞧。”他搂着我的肩，大摇大摆地往里走。马上有保安过来拦路，“请出示证件。”柳甫满脸堆笑，“大哥，请行个方便。我们证件丢了。现在有急事，上网查点资料。”他将钱包掏出来，朝保安晃晃，疾步走到总台，将钱包押给总台的女服务员，腻歪歪地叫声“姐姐”，将刚才对保安说过的谎话又说了一遍。女服务员瞅瞅钱包，瞅瞅他，又看看我，也就没说什么话，朝我们点点头，放行了。柳甫颇为得意，回头还笑嘻嘻地冲保安举举手，那保安也朝他举举手，他们弄得跟熟络的哥们一样。
柳甫坚持要去“梦露酒吧”。我说：“要去你去！我可不想凑热闹。”柳甫使出一贯伎俩，一把箍住我的脖子，说：“哎呀，万卡，你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哥们。我做什么，怎么能丢下你呢？去吧。我们又不喝酒，就是上那里转转。”
我依然不乐意，哪儿不能转，干吗非得去那里？我这人呢，性子也真是有点软，说不想去，最终还是屈从于柳甫的死皮赖脸，跟着他坐车，去什么“梦露酒吧”看甄梦露男朋友。我姨尹雪敏要是知道了，准会委婉地批评我们无聊。唉，我们确实也有些无聊！
一路上，我猜想着，说不准在那里能碰见我们的英语老师。她穿着露背装，脚上颠着尖头子的细高跟鞋，在那里帮她妈招徕客人呢。她见了我们，会说什么呢？
也许她笑脸相迎，对我们说：“两位，喝点什么？”哈，如果真是这样，那太有意思了！也许她不会这么说的，毕竟我们是她的学生。
也许她会开玩笑说：“你们来啦，干吗呢？打短工，挣小费吗？”
也许她一脸严肃地看看我们，便将我们晾在一边，只顾招徕别的客人。
……
我正胡乱猜测着我们到“梦露酒吧”可能遭遇的情景，手机响了，来了一条短信，我看了看，短信是高凡响发来的：“亲爱的，我想约你去看音乐会。你有时间吗？”
我周末经常会收到高凡响邀我出去玩的短信，他每次发短信总是称我为“亲爱的”。我也无所谓，同学之间开点小玩笑，总比装作一本正经要让人放松。我对高凡响回了一个短信：“呵呵，没工夫呵。我跟柳甫一起出去有事。”
高凡响的短信又来了，是一个哭丧样的卡通脸。
我的手机快没电了，为了不让高凡响太扫兴，我赶紧给他发了一个咧嘴笑的卡通脸：“下回找时间，好吧？”高凡响马上回复一个笑脸：“好的，亲爱的！”
我收起手机，扭头看看车窗外。马路两边的树和建筑物一溜儿快速反向倒去，我知道，这是人们常说的参照物。树和建筑物其实是不动的，相对于我们坐的公交车，它们是在动了。
这样一说，我的“参照物”呢，该是柳甫。我安静地坐着，他也显得比较安静。他一旁挂着耳机，微闭着眼，在听他的“周天王”，一脸沉醉的表情。
虽然柳甫的喉管一张开，发出的声音像生锈的锅铁嘶哑粗沉，但他出奇地喜欢音乐，弄了把吉他，一有机会就在那里拨弄。自娱自乐嘛，这倒也没什么，关键是他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显摆，那吉他弹得如同拉锯，不成调，不悦耳，那歌声更不用说，音色糟糕姑且不论，最大的问题是五音不全。我曾直言不讳地劝他，别再给自己丢脸了。他嘻嘻哈哈地说，丢脸？丢什么脸？我想唱，我就唱啦。我想弹，我就弹啦。如果这也叫丢脸的话，人索性都改名叫丢脸好了，还要叫什么人呢？
周天王是柳甫的音乐偶像，他称周天王为哥们，跟人一开口，就说我家周哥怎么怎么地酷呀，帅呀的。以我的审美观点，周天王根本谈不上帅，那小眼睛尤其不好看。我们俩曾为周天王到底帅不帅的问题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还是我自己觉得没意思，懒得再跟他争。柳甫自视赢了，很高兴，买来两瓶果汁，他一瓶，塞给我一瓶。我也不客气，拧开瓶盖喝起来。喝着喝着，我们两人又在一起嘻哈如初。
车一站又一站地过，我碰碰身旁的柳甫，提醒说：“是不是该到了？”柳甫这才摘下耳机，看看窗外，猛地一拍腿，“嘿！还真的！过了一站！”
我盯着这个大块头的伙伴，有点无可奈何，他到底是有点缺脑子。
下车。往回倒坐一站，再下车。向前走了一段路，柳甫站住了，半晌没动。我问：“怎么了？”
他前后左右张望，表情十分惊讶，“奇怪了！”
我说：“那酒吧呢？”
“原来就是这儿呀。”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展眼一瞧，那店前挂着醒目的牌子：“成人保健”。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生拉死拽地要我来，就是为看这个？！”
“哎，你听我说嘛。”柳甫摊开双手，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我坚决不听柳甫解释，蔑视了他一眼，忿忿地哼了哼鼻子，兀自往车站走去。
柳甫追过来，“哎，哥们，你别发火。我哪知道这么快就改了呀？这不能怪我呀！”
“不怪你怪谁？难道还怪我不成？”
“我不是那意思嘛！”
“反正，你以后说什么，我要再信你，我就将‘万’字倒着写！”
“哥们，说归说。你生气嘛，我理解。我知道，要不是我拽你出来，你这会儿大概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吃着点心，喝着果茶，看着你喜欢的科教频道，是吧？”柳甫这小子有一个特点，你和颜悦色时，他会像个蟒蛇精一样死皮赖脸地缠着你，但你要真的一发火，跟他翻脸，他马上就软下来了，对你讨好卖乖。这不，他为了哄我高兴，提出请我上馆子里搓一顿，算是对他失算的一个惩罚。
我的肚子的确也饿了，柳甫一提下馆子，我自然求之不得。正好前面有一家川菜馆，我们就进去吃火锅。
火锅麻辣麻辣的，吃得人浑身热烘烘的，吃到后来，因为太麻辣，我们俩吃得眼泪和鼻涕都快下来了，嘴唇红溜得像涂了鲜艳的口红。
我拿餐巾纸擦擦眼，揩揩鼻子，对柳甫说：“不能再吃了，吃得满肚子都是火气。我的脸上肯定又要长痘痘了。”
柳甫一吸鼻子，那快流下来的鼻涕马上又缩了回去，“吃顿麻辣火锅就长痘痘？你就那么娇气吗？”
“什么娇气不娇气的！”我有点不以为然，“太麻辣的东西吃着就是烧胃。其实我最喜欢吃涮涮小火锅，那种清汤锅底的，配上牛肉片或羊肉片，选个蔬菜鸡蛋大虾拼盘，蘸着芝麻酱吃，嘿，味道好极了！主食还可以来点烧饼或手工面，吃得可真是清爽！价钱也不贵。上次我跟我姨两个人一起吃，也就花了60块钱。我姨还说了，涮涮小火锅最大的好处就是各种荤素搭配，现涮现吃，干净、营养，比麦当劳、肯德基那些洋快餐吃着叫人放心。”
柳甫点头说：“你说的那种涮涮小火锅确实不错，我们下回去吃。”
“好。”我积极响应，“下回我请你吧。”
“嘿，谁请谁，还不都一样？这点小钱，哥们我还是掏得起的。”
“要不，AA制也行。”
“瞧你，几十块钱，还搞什么AA制？你不嫌寒碜啊？”
“这有什么啊？西方人都喜欢搞AA制。”
“可我们这是在中国。咱们中国人在一起吃顿饭，乐呵乐呵，大家还分着付钱？那不令人扫兴吗？”
我们俩说话大声大炸的，旁边有个模样清秀的女孩不时地瞅着我们，分明对我们的谈话很感兴趣。
我们吃过之后，柳甫抹抹嘴，结了账，离开餐馆，他还回头冲那女孩友好地笑了一笑，说：“再见啦！”那女孩也报以一笑，朝柳甫轻轻摇摇手，表示再见。
出了餐馆，我问柳甫：“你们俩认识？”
柳甫说：“不认识。”
“看你跟她那亲切劲，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好着呢。”
“你太狭隘了吧？陌生人就不能打打招呼？我爸爸说，天下再怎么大，个人的世界却是很小的。见面的都算是朋友。我爸爸说得也很有道理，两个陌生人，只要能相见，就是一种缘分。彼此打个招呼，给对方留个好印象。有什么不好呢？再说，一回生，二回熟。下回要是再见面，不就认识了？”
柳甫说的倒也是。我点头表示赞同。
柳甫盯着馆子匾额上“川菜馆”那几个字，有点不甘地说：“这顿饭应该由甄梦露付账。谁叫她妈搬家也不打声招呼？”
我觉得有点好笑，“谁叫你带我来之前，不跟她联系好？你要是联系好了，不但我们不会跑错地方，而且人家甄老师和她妈肯定还会站在大门前迎接我们的。”
柳甫一摆手，“行了行了，别再说啦。这回算是我准备工作没做到位。”我笑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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