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果-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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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爸万达是个生意人。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具体做的是什么生意,因为我对他的生意从来不感兴趣,也从来不去过问。他很少在家里待。我不喜欢我爸爸这样。

    尹雪敏好像很欣赏我爸爸忙碌。她说:“现在有一种新说法,经常给自己出差的人是商界成功人士的一种标识呢。”尹雪敏说话时,手一直抚摩着她怀里穿淡蓝色丝绸衫的波斯猫—她管它叫“王妃”。她的这话是紧跟着我的电话牢骚来的。

    万达已有四个多月没有在他花一千万盘下的复式新居现身。我每次找他,他的手机都占着线。这回好不容易打通了,传过来的声音类似唐老鸭,一点不悦耳,“你的零花钱我已经给你打到卡里去了。有事跟你姨说。我现在忙得很。有空我打(电话)回去。”

    我一反常态地吼道:“你成天忙,忙,忙!你就是有空,你也不想着打个电话回来!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其实我不过是白吼,忙人万达在说完他的几句话后就挂机了。我摔了电话机,愤愤地说:“讨厌!”

    尹雪敏是我的姨。她冲我笑笑,“你讨厌你爸爸?你爸爸也不容易呀,成天在外奔波,很辛苦的。”

    我没吭声。尹雪敏也就没再吭声,她倒了一杯葡萄汁,搁在我的面前,以一种长辈特有的宽厚口吻说:“你有什么事?能不能跟姨说说呢?”

    我说:“没什么事。”

    她有点怀疑地看着我,“真的没事吗?”

    我垂着眼皮说:“真的没事。”

    她点点头说:“那就好。”

    我给万达打电话是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我只是有点想他,想跟他说说话而已。

    明天又要开家长会了。柳甫那梳着大背头的爸爸每次都雄赳赳地来参加家长会,他的坐骑是一辆颇有气派的黑色小轿车。可我爸爸万达从来没有在家长会上露过面,坐在家长席上的总是我姨尹雪敏。

    我倒是有点羡慕柳甫,柳甫爸爸也是个生意人,他也很忙,但对柳甫读书总是那么重视。我还从柳甫那里知道,柳甫爸爸时常教育柳甫要好好念书。他还不时拿自己当反面教材教育儿子,说他年轻时候没好好念书,他这辈子吃的就是没好好念书的亏。他的那些同学有几个书念得好的,都爬到官场上当大官去了,那官当得多舒服啊,要什么有什么,人前人后都是个人物,巴结逢迎他们的人多得去了。虽说现在政府也在反官场腐败,当官多少有点风险,但精明的官花心思在地下隐密地捞好处,谁查他们去呢?反正当大官就是好!唉,他柳大春就不同了,小平头老百姓一个,想要什么就得自己辛辛苦苦费着脑子去挣,虽说现在开个小公司,说不定哪天不走运,来一场经济危机,他的公司就有被挤垮掉的危险。

    柳甫爸爸推心置腹地教导儿子,要求柳甫一定要从他身上吸取教训,认真读书。遗憾的是,柳甫对什么都感兴趣,就是对念书不感兴趣,这让柳甫爸爸非常恼火。

    我曾经跟柳甫发过我爸爸的牢骚,我说我爸爸一点不像你爸爸,我爸爸好像钻到钱窟窿里去了,成天就想着赚钱,对我的学习一点也不关心,开家长会他从来没有参加过。柳甫对此有些鄙视,他咧咧嘴巴说:“万卡,你小子有出息没出息啊?家长会不开,才他妈的好呢!你还计较谁参加谁没参加!每次家长会一开,我老爸回去都少不了吐我唾沫星子!”

    尹雪敏不会像柳甫的爸爸那样,她(开完家长会)回家不会朝我吐唾沫星子,而是以比平时更温和的语气跟我说话,以比我的班主任还要耐心十倍的态度对我进行谆谆诱导。她的诱导总离不了一个中心要点:一代总是要胜过一代的。作为万达的儿子,你应该胜过万达。要想胜过你爸爸万达,你现在就应该好好学习,为你将来打好基础。

    我不大爱听她的这些话。“一代总是要胜过一代”之类的话我奶奶在世时就时常唠叨。我不知道尹雪敏怎么也学起我奶奶来了。我奶奶说话,我要是感到厌烦,我就会大声嚷着制止:“别说了,别说了,烦死人了!”我奶奶不会计较我的厌烦,她顶多嗔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跟奶奶说话呢?”

    如果我对尹雪敏也像当初对我奶奶那样嚷嚷,那情景就有些不同了。姨尹雪敏会脸色发青,眼眶里装满眼泪,几天都会不大说话。不过,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给我做好吃的饭菜,在我每天早上去学校时,往我的书包塞进一些她亲手做的点心,嘱咐我路上小心。姨尹雪敏努力扮演一个慈母的角色。

    我不是一点不懂事的孩子,我也能感觉到姨尹雪敏对我的好。不过,这种感觉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老实说,我最初一点不喜欢尹雪敏,这主要受我妈妈秦非可的影响。秦非可老在电话里跟我说,姓尹的臭女人是狐狸精!我没有亲眼见过狐狸精,只是从画书里认识了狐狸,狐狸不是好东西,很狡猾,喜欢害人,而狐狸精是由最狡猾的狐狸变成的。尹雪敏是狐狸精,我怎么可以喜欢她?但我爸爸喜欢这个狐狸精,还将她带到家里来,跟她睡在一张床上,让她填补我妈妈秦非可原本占据的位子。

    我跟狐狸精第一次正式见面,是由我爸爸万达安排的。那次我们在一个叫“天府之国”的川菜馆里聚餐。后来我才知道,狐狸精尹雪敏是成都人,上“天府之国”吃饭也合着她的心意,她想让我尝尝她的家乡菜。

    我吃得并不高兴,倒不是菜不合我的口味,而是我爸爸要我喊眼前这个一袭蓝裙的女人为妈。我怎么能将她喊成妈?秦非可才是我妈。尽管那时秦非可已经跑到美国念什么学位去了,但在我的印象中,秦非可还是我的妈。就算万达朝我吹胡子瞪眼,我也不会胡乱地喊妈。我七岁了,怎么说也不是一岁两岁的小毛孩,鉴别谁是自己亲妈谁不是自己亲妈的能力还是有的。

    万达对我生气的时候,尹雪敏抿抿嘴唇说:“不要为难孩子嘛,他喊我什么,由他自己好啦。”她微笑着往我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块水煮鱼,看着我吃,凑近我的耳边问:“万卡,好吃吗?”我闷着脸点点头。她有点高兴,又给我夹了一块,“你觉得好吃,你就多吃点啊。我也会做这道菜,以后我就经常做给你吃,好不好?”

    一个七岁的孩子是很在意吃的,尤其在意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她的声音又是那么的轻柔,我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她的目光很温和。

    那一刻,我有点怀疑我妈妈秦非可当初说的一些话,这个女的真是狐狸精吗?狐狸精会让人看着这么舒服吗?

    后来我叫她姨,她也很乐意接受。

    尹雪敏入住我们家的头一年,秦非可的越洋电话不时地打来。头一次我有点惊奇,我妈妈秦非可说话,怎么也变得跟尹雪敏一样轻柔了?她说:“万卡,妈妈很想你,你知道不知道?你想妈妈吗?”

    我没有说话,说实在的,我并不怎么想我妈妈。我妈妈的声调就有点变了,“万卡,你不想你妈妈吗?”我嘟哝着说:“妈妈,我困了,我想睡觉。”她有点凄凄地叫了一声:“万卡,你怎么连你亲妈都不想了呢?”之后每次电话她就恢复当初尖硬的声调,向我灌输狐狸精的害处。

    有一次,我爸爸知道是秦非可的电话,很生气,抓过话筒吼道:“秦非可,你有完没完?你还嫌没折腾够是不是?当初你不要儿子,现在又来教唆儿子!你的良心叫狗吃了?……秦非可,我警告你,不准你再骚扰我们!”他就将话筒摔了,忿忿地对我说:“万卡,不要听她的话,她不是好人!”我没有作声。他又问:“你说,姨对你好不好?”

    我不喜欢我爸爸那咄咄逼人的语气,没有立刻点头。我爸爸有点火了,说话的腔调提高了八度,像是在逼问:“你说,姨到底好不好?!”我垂了头,更不肯回答他的问题。

    尹雪敏过来了,制止万达的怨气,“你看你,对万卡动不动就发火,不要这样,好不好嘛?你干吗又为难万卡呢?你看你,发什么脾气嘛!怪吓人的。”她摸摸我的头说:“万卡,动画片到了,来看吧。”

    我倒是很想看动画片,准备挪步时,瞥见我爸爸依然满脸怒气,我也就没敢动。尹雪敏看出我的心思,转过脸轻声劝我爸爸,“万卡还是一个孩子,孩子是有自尊心的。你还是好好跟他说嘛,让他看看动画片,好吧?”

    万达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怒色稍有缓解,“万卡,姨让你去看动画片,你就去看。看完动画片,就做作业。”

    尹雪敏马上笑着对万达说:“你还不知道吧?万卡的作业早就做好啦。”

    万达有些不相信,说:“是吗?”他的语气明显地平和了一些。

    我的心情好多了,接过万达的话头说:“是的,爸爸。我一回家就将作业做好了。”

    万达脸色一下子由阴转晴,开始微笑着对我点头,“放学回来先完成作业。这是个好习惯,以后要保持。听到没有?”

    我马上应声,“嗯,爸爸,我听到了。”

    “万卡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尹雪敏爱怜地摸摸我的头,舒心地笑了,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拿去皮机快速削去苹果外皮,递给我,“来,万卡,吃个苹果。苹果是个好东西。有句顺口溜,叫‘一天一个苹果,医生不来找我。’每天都要吃一个苹果,你就不会生病呢。”

    我心里暖暖的,接过姨递过来的苹果。一边看动画,一边吃苹果,感觉很爽。

    更让人开心的是,姨尹雪敏不但陪我看动画片,她还建议我爸爸万达也坐下陪我一起看动画片。

    我早早就完成作业的好习惯一定让我爸爸万达心情大好,他才会听从姨的建议,在我身旁坐了下来,陪我一起看完动画片。

    其实,说起来,我的好习惯也是姨帮我养成的。

    我每天放学回家,尹雪敏总是提醒我先做作业,然后再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好好玩一玩。她常常陪我一起玩,比如一起看动画片,下跳棋,出去扔扔小皮球。尹雪敏总是想办法让我过得愉快。

    在我的记忆中,尹雪敏比我亲生母亲秦非可要温柔可亲得多。同样的一件事,搁在秦非可那里跟搁在尹雪敏那里,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景。

    我有流鼻血的毛病,又偏偏对血敏感。每次流鼻血,整个屋子里充斥着我的大呼小叫,惹得秦非可很不愉快,她的眉宇间皱出了好多尾小银鱼。她瞪着我,训斥说:“万卡,你不要乱叫唤,好不好?你妈小时候鼻子也经常流血,从来不像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她将我拽到卫生间,拿着湿毛巾给我擦鼻子,手忙活,嘴也在忙活:“你这孩子,自从一出世,就让人不省心,不是这毛病就是那毛病!你看你,弄得衣服上全是血,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鼻子流血要昂着头,你总不长记性!”她将叠起来的湿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拿卫生棉球塞在我流血的那个鼻孔里,要我仰着脖子,到沙发上躺着,直到鼻子不再流血。

    我到客厅的沙发上躺着,委屈万分。天花板那纯银般的白刺激我的眼睛,我的泪就像白色的小棉毛虫,呼啦一下子从眼角鱼贯而下。我哭的样子又让秦非可生了气:“又哭又哭!一个男孩子,动不动就哭鼻子,有出息没出息?!”

    尹雪敏就不会像秦非可那样,我要是流鼻血,她会有些惊骇:鼻子怎么流血呢?她会手忙脚乱地拿纸巾帮我轻轻擦鼻血,拿湿巾敷我的额头。等血稍稍住了,她就送我上医院,弄回一堆治鼻血的药,还拿红糖炒鸽子肉给我吃,说这样可以治鼻子流血。等到后来,她无意中发现一种快速止鼻血的物理方法,那就是将冷冻的满瓶矿泉水搁在我脖子后的大动脉处,鼻血瞬间就能止住。

    姨尹雪敏非常在乎我的感受,秦非可不重视的事在她那里,都会被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在一个时常受冷落的孩子眼里,突然受到大人的重视,多少是感到有些惊喜的。我为此渐渐喜欢姨尹雪敏。

    我上小学时,我姨为了很好地照顾我,基本没上班,在家当全职太太。等到我上初中,她就跟我爸爸提出来要上上班,说万卡也渐渐大了,她有些闲散,她不能再这么成天窝在家里,日子久了,她会窝出病来的。她得找属于自己的那份事做做。她原是个服装设计师,征得我爸爸的同意,她就在我们小区里开了一个服装店,取名“依依如新”,店面不大,但很有品位。店里的服装都是她自己设计出来的,由她信任的裁缝定做。我身上的所有衣服基本上都是我姨设计的。每次人家说我的衣服真漂亮,问我的衣服是谁买的,我就很自豪地说是我姨做的。人家会很惊讶,夸奖我姨的手真巧,我很高兴,就像自己得了夸奖一样。

    姨在我的心目中是有一定威信的。有时她也有点絮叨,絮叨一些我不愿意听的话,但我还是竭力听着。我不想惹姨不高兴,特别不想看见她哭。这个时候,我就将她当成我的老师,老师说话,学生能顶牛吗?最好乖乖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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