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守志到个体户船上做水手时,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后期。改革开放政策吹遍了大江南北,在大江里也掀起了波澜,但是还只能算是波澜不惊,长江里改革开放的步子总是慢半拍,那些国营集体的船队排着长蛇形的队列在江水中不慌不忙地蜿蜒而行,而私营的铁壳船水泥船木质船还都是些几十吨上百吨吨位的小型运输船,它们马力充足,精神抖擞,在集体船队的前后左冲右突,奋勇前进,尝到了先富起来的滋味。这阶段,长江里的水手成了香饽饽,公有制单位的船工们还享受着工人阶级的骄傲,他们站在缓慢行驶的船上,把那些按着汽笛疯狂赶超的私营船当风景看。而刚刚尝到甜头的个体船老大们,一边忙不迭地点着人民币,一边计划着添置船只,扩大吨位。有钱就能造新船,但新船必须增加船工。沿江的码头时常有人朝下船的水手们套近乎,不惜开出很高的工资价位挖人,用今天的话叫“猎头”。
郑守志上大学之前曾经是一名优秀的机修工,若干年前江湖上传说的那些版本有些混乱和失真,郑守志本来是一位落难公子,“文革”时父母进了“五七”干校,郑守志下放农村,应招工做了船运公司的工人。“文革”后父母官复原职,高考恢复,郑守志也成了工学院一名大学生。但命运只是像烟花闪亮了瞬间就走向暗淡,父亲突然被政敌举报,父母双双入狱,郑守志在大学不辞而别,想求父亲的老战友们出手相助,那些伯伯叔叔们都退避三舍。郑守志吞不下这口气,跟踪调查,日夜守候父亲的那位仇家,追踪了半年之久,终于也揪住了老狐狸的尾巴,一封举报信把他也弄下了台。等郑守志回到工学院,工学院早因为他长期旷课把他的学籍注销。郑守志走投无路,只能四处漂泊。好在郑守志有修柴油机的专长,他沿着长江边的小码头每处逗留个两三个月,守株待兔靠帮船户修理柴油机为生。大码头郑守志一般不停留,那里往往有大大小小的船舶修理厂。
郑守志一直想不通,父母在干校时那么艰苦的日子都能熬过,为什么官复原职衣食无忧时却贪图钱财了,父母当时贪污的就是几千斤的地方粮票,几年后这些粮票就成了废纸,包括父亲的那位对头,他是利用权力贩卖钢材和化肥计划。郑守志只能这样理解,他们是饿怕了穷怕了,他们对自己的信仰和命运都有了怀疑,他们迫切需要安全感。郑守志内心里也鄙视父母的行为,但是却也因此明白了一个真理,必须有足够的金钱,才能有人生的安全感。长江水滔滔东去,郑守志伫立码头,不知道自己前方是什么。但是他在这人声嘈杂的码头,已经嗅到了空气中越来越浓的金钱气息。一个金钱的时代已经来到,关键是每个人必须抓住属于自己的机遇。
他那一刻还不知道,他面对的东去大江,就是他的机遇,就是他追逐金钱的人生跑道。
刀疤脸就是在此时来到他的身后,他用赤裸的大脚踢了踢地上的木牌子,对着他的背影说,嗨,这牌牌是你的吗?
木牌子上用粉笔写了五个字,修理柴油机。用不了多少年,城市的大街小巷里,马路牙子自行车前架上你都可以看到类似的牌牌,只是上面写的是泥工、木工之类。郑守志可以算是他们的鼻祖。
刀疤脸把他带上了一艘大木船,这船下水的时间不是很长,船板闪着黄澄澄的光芒,木头上的疤痕像一只只眼睛睁着看你,这船家用的是桐油涂的船板,郑守志闻到了植物油特别的清香。那时候长江里的船不管是铁质和木质,大多数是刷红红绿绿的防锈油漆了,这本色的木船在港口特别地显眼。
郑守志让刀疤脸发动了柴油机,柴油机喷着黑烟“咔咔”响了几下就熄火了,郑守志伸出一只手,说,500块。
这么贵?能不能少一点?一个瘦得排骨根根毕露的男人在郑守志身后说。
郑守志说,你是老板?你进了修理厂,拆机装机费就要500块,没大几千你出不了门。
排骨男说,就依你出的价,你得保证修好。
郑守志蹲下身子,拿出工具袋里的扳手,三下两下就拆下一个小零件,换上一个新的,重新发动了柴油机,那吼声立即清脆有力了,喷出的烟雾也成了白色。前后不到一支烟的工夫。
郑守志收拾好工具,说,给钱。
排骨男说,就换个小零件,你就要500,也太黑了吧?
郑守志说,就换这个小零件,只值5块,可是知道只要换这个小零件,值495块。
500块钱的十元纸币,排骨男数了几分钟,他一边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郑守志才不会听他的废话,接了钱朝船头走去。船台上的缆绳已经脱了码头上的栓柱,郑守志收了缆,猛一扔,套环准确地套住了栓柱,郑守志用力收紧,将乱了的缆绳环环叠好,利索地结了一个中间套环,拴在船台的立柱上,船就牢牢地固定了,郑守志上岸如履平地。
小伙子,你等一等。
郑守志回头,是刀疤脸在喊他。刀疤脸赶上来,说,看你刚才套缆的身手,你肯定也在船上干过。我们这条船就老板和我俩人,在船上他只能干点杂事,还缺一个人手。不如你上我们船做水手,你看如何?
郑守志也厌倦了这种守码头的日子,说,那老板让你叫我的?
刀疤脸点头。
排骨男老板开出的工资不低,每月500,虽说郑守志做一回修理就能弄个500,但毕竟不是每天都能碰上,有时一个月也撞不上一次。这工钱在当时已抵得上他在船运公司工资的几倍。郑守志留在了船上。
排骨男是个啰嗦的家伙,但骨子里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有本事每次都能弄到业务,每个航次船都不空。刀疤脸四十不到,一张脸本来并不凶恶,只是脸颊上那条紫红的刀疤硬是让人看了心慌。刀疤脸话不多,郑守志问他尊姓,他说,你随老板喊我疤子就行了。郑守志不敢这样称呼,毕竟他年长,便喊大哥。郑守志问他老家是哪里,刀疤脸说,长江里漂的人漂到哪哪就是老家,显然是不愿告诉他。后来郑守志才知道,长江里有规矩,见面不得打听彼此的来路,就像西方女人不得打听年龄和收入。不用多想你就明白,来长江里做水手,都是把性命放一边的人,不是在岸上走投无路,谁也不会来冒这风险。自古以来,水手中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有欠债逃债的,有欠命逃命的,当然也有打家劫舍的。隐姓埋名似乎是一种共识。
精明人有两种,一种是大事精明,一种是小事精明。排骨男看来是后一种。排骨男的精明首先是表现在日常生活中,抽劣质烟,喝茶梗泡的茶,买菜以吃素为主,他以身作则,并不搞特殊化,与雇工同甘苦,共节俭。郑守志哪里受得了,烟可以不抽他的,茶可以不喝他的,但饭菜只能硬着头皮往肚里咽,还要抢得快才有,排骨男人瘦饭量却大,一筷子下去一盆蔬菜可以挟走半盆。好在郑守志身上还有那500块,船靠码头,郑守志就拽下刀疤脸,俩人找一处饭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打完牙祭回船,嘴上油光铮亮,嘴里酒味冲天,向排骨男示威,排骨男只当没有看见。郑守志的钱不到两个月就用完了,这才想起老板还没发第一个月的工钱,朝排骨男讨要,排骨男朝刀疤脸手一指,我这不是造船还欠着债吗,先还债,工钱年底一下子结清,你问他,他的工钱有三个月没结呢。刀疤脸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言而无信,郑守志觉得这不是精明,可以说是无赖了。
没钱上码头吃肉,这是让年轻的郑守志不能承受的现实,郑守志免不了在刀疤脸面前叹苦,郑守志说,这老板把自己苦得像黄连,也许真的是欠了一屁股债。
刀疤脸不作解释,说,你以为我们老板真的欠了债?这是他的第二条船,你看他生意如此好,就是有债也早还清了。
平时,排骨男睡尾舱,郑守志睡船台暗舱,刀疤脸就住驾驶室。这天晚上,刀疤脸走到暗舱,说,今天你跟我睡驾驶室。郑守志以为他要自己陪他聊天,他却躺在舵盘下一声不吭,郑守志要说话,他却按住了郑守志的嘴巴。俩人静静地躺着,郑守志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尾舱和驾驶室之间有一个传唤窗,尾舱里亮着的灯光透进来,排骨男是个节俭的人,一会儿就关灯躺下了。入夜,郑守志看着玻璃窗外的星空,想起双亲一定也在不同的窗口想念自己,思绪万千。刀疤脸轻拍了一下打断他,指指那个传唤窗。他坐起身勾下头,可以看见尾舱里一只矮柜在月光下的轮廓,看不见排骨男,看了一会儿倒弄得自己脖子梗在那儿发酸。刀疤脸示意他趴下,他换了一个姿势,看见排骨男躺在床上。排骨男褪下了自己的短裤,双手操弄自己下面的家什。这是船上男人常做的功课,自己做不介意,看别人做煞是恶心。
郑守志要回头,刀疤脸拦他,他看到排骨男弄完事,下床用毛巾擦了擦手,又用钥匙打开了矮柜的门,取出一个木匣子,那应当是女人陪嫁时娘家送的梳妆盒。匣子打开,面上是一个牛皮纸信封,那双手取出信封,信封下是一叠厚厚的十元大钞,排骨男取出那叠钞票开始点数,点完了又一张张铺在床上,把一张床铺满了,排骨男赤裸着躺上去,满足地闭上眼睛,就像刚才射精那瞬间的享受。他又摸住几张纸片放到脸上,用鼻子一边嗅一边回味。郑守志猜测那大小,应该是一张张银行存单。
郑守志明白了,排骨男并不欠债,欠债的人一般不会有钱存银行,这家伙是个守财奴。
第二天,郑守志找到排骨男,再次讨要工钱,排骨男还是哭穷,郑守志也不方便戳穿他,对付把钱当性命的人你只有用钱解决问题。郑守志说,我每月工钱降为400块,但必须当月付清。排骨男当即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许反悔。郑守志领了400块工钱,船一靠岸,就拉着刀疤脸奔了饭店。
这一晚俩人酒都喝了不少,郑守志忍不住朝刀疤脸讲了自己的身世,伤心处,眼泪鼻涕挂满了脸。刀疤脸说,兄弟,这长江里的每个水手都有一本辛酸史,我讲一个给你听听。
大概三年前,也是这时节,有一条装黄沙的铁壳船来不及赶到安庆江面装沙,就泊在四合山,那船有一百吨左右的吨位,船主把岸上的祖屋卖了,向亲朋们东凑西借造的船。半夜,有木划子靠了过来,上来六个人,绑了他们夫妻和一个帮工,要钱,都晓得船上有钱,至少得留买沙、买油的钱,可这是动不得的钱,没有这笔本钱,船就成了死船。先是揍,后是用刀捅他的脸,挺不住给了五千,依然不饶,当着面六个人轮奸了他老婆,然后,翻箱倒柜还是将钱找着了。六个人一下船,男的用脚踢醒了晕过去的女人,替自己松了绑,立马下舱发动了机器,那木划子离船还没多远,铁壳船加速冲过去,木划子成了碎片,六个人全部落水,男的就用带铁钩的撑杆,静静地等着他们向船游过来,一杆一个,向别处游的,游不过船,还是逃不脱那撑杆。那男的把空船开回下江,以一个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低价卖了,和老婆回家过日子。但无法和老婆过了,经了那一回,和老婆在床上再也成不了事,便和老婆离了。离了老婆,却离不了债务,男人又回到长江,他得把亲戚朋友的债还清。
郑守志酒醉了,但也猜得出那男人就是刀疤脸,这男人是大写的男人。郑守志说,靠做水手的工钱,那债何年何月才能还清?
刀疤脸说,只要舍得命,就能还清债。
事发的那天是个秋天的傍晚,天气已有几分凉意,船走在崇山峻岭中,暮色中还看得出两岸树木青的已黄,红的已紫。那时侯上江的船只还不多,木质货船独自在航道上驶行,显得有几分孤单,倘若挂上一杆风帆,山与水,暮色与孤帆,简直是一幅悲秋图了。江风不再像夏天那样可人,直往人的单衣里蹿,郑守志受不了这风,钻进了他睡觉的暗舱。暗舱都在前甲板下,缺点是没有窗,顶上的盖盘既是门又是窗,优点是远离船尾的柴油机,噪声相比较而言小一些。郑守志喜欢住这个暗舱,是因为它是木质船,而且涂的是桐树油,清脂,闻着香。涂桐油的船板摸上去有高有低,甚至有些硌手,但它能让人想起岸上人家的家什,水桶、锅盖、木箱,不都是这样的色泽,这样的味道吗?郑守志其实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接触到的家具大多是铁质,军绿色,下放到了农村,他接触到了那些农家的器具,笨拙,古朴,却温暖,郑守志没来由地认为,这桐油的味道才是家的味道。郑守志坐在他的床垫上,靠着被垛,借着天光,读起随身带的一本书。天色已暗,只读了几页便看不清,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醒来时四周黑乎乎一团,马达的轰鸣也停止了,不由得心里骂,狗日的排骨男,居然连吃晚饭也不喊他,真是小气到不能再小气了。
郑守志爬出暗舱,船在江中漂,那俩家伙居然忘了下锚。他向后舱走去,后舱分为前后两间,后一间是厨房,通着后甲板,前一间是排骨男的卧室。郑守志进了厨房,没人影,摸索着点亮一支白烛,冷锅冷碗,不像刚吃了饭的样子。人呢?见鬼了,俩人跟他玩躲猫猫了。他推开卧室的门,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又腥又甜地冲了出来,他的手一抖,白烛掉了下去,他听见“吱吱”的声音,白烛灭了,他伸手去摸,一股黏稠的液体淹了他的手指。他顾不上别的,摸到白烛,按亮火机,白烛已变了红烛,灯线点不着了。郑守志折断它,从中间点亮它。他看清楚了,床上躺着排骨男,地板上躺着刀疤脸。郑守志向前走了一步,他感觉到那液体淹没了他的脚趾,它们刚从人的身体里跑出来,似乎还带着人体的温暖。郑守志扶起刀疤脸,刀疤脸吃力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他又照了一照排骨男的面孔,他双眼紧闭,脸色白纸一般,摸一摸鼻息,没了,手里却还死死抓着一把菜刀,刀锋还挂着血滴。郑守志的臂肘被硬物撞了一下,蜡烛险些掉下,是一把斧子的木柄,那斧子的大半已没进了排骨男的胸膛,有一截肋骨终于实现了宿愿冲出了体外。郑守志返身蹲下,扶起了刀疤脸,刀疤脸艰难地抬起头,郑守志发现他的颈部有一个刀口,皮肉外翻,红红的像是孩子张嘴笑着的双唇,有血沫子还在涌出。刀疤脸说,没想到这狗日的枕着菜刀睡呢。
郑守志说,现在怎么办?马上送你上医院。
刀疤脸说,不了。老弟,你一切都明白了?
郑守志点头。
刀疤脸说,我就是江匪,江湖上叫我疤子,是黄老大放在货船上的“鹰”,没想到让这只麻雀啄了。
郑守志当时没顾上弄明白,“放鹰”是专业术语,即看准了一个有钱的船主,安排一个人上船做水手,摸清藏钱的地方,伺机夺了钱逃离,遇上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像排骨男这样的,就得把钱和命都收下。这上船的人就是“鹰”,若干年后郑守志成了专业人士,他觉得“放鹰”这种方式相比较拦船抢劫要智慧得多,成本低,隐蔽性强,成功率高。
疤子拿出一个浸了血迹的包袱,说,本来老大要派人来接应的,我小看了这家伙,跟老大说用不着。现在,连累你也脱不了干系,我的老大叫黄毛,你带上钱,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老大会派人找到你的。
疤子说,要是没人找到你,你就把钱捎一些给我父母,他们在帮我带儿子,地点是通州甲坝村。
郑守志说,你就这样相信我?
疤子说,从你上船我就得对你有判断,否则我今天也不敢下手。你聪明,义气,不是贪小的人。
郑守志应了,接了包狱往外走,听见疤子在身后说,这桐油就是好啊,一个血珠儿都漏不下去。
郑守志下水之前,脑子里乱纷纷的,这疤子的一生,活得算得上是枭雄,比较起排骨男那样的人,他还真是一只鹰。
17
拴钱跳上了老三的船,一迭声喊老三老三。老三应了,拴钱扑过来,黑暗中一双大手从他头上摸到身上,放心了,说他们没动你。老三的眼里就有了泪意,幸亏在黑暗中没人看得见。
沈宏伟已被扶上床板,小小用冷毛巾帮他擦身,沈宏伟一会儿就醒了,他的后脑勺上起了个大包,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沈宏伟咧嘴笑笑,说,没伤着要害,我倒下去时头晕着,潜意识还知道该护着重要部位,在信用社防盗抢演习时练过的。小小说,八成你是装死哩。这是沈宏伟上船后小小当众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并且是当着陈三宝的面说的。
小小这婊子是在向陈三宝示威,不错,沈宏伟这窝囊废关键时刻做了一次英雄,这确实让陈三宝没想到。这个在岸上霸道惯了的家伙到船上成了陈三宝猫爪下的老鼠,一肚子怒火撑了他的胆。可陈三宝看不起这种匹夫之勇,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砸吗?要是那帮江匪手段毒辣一点,沈宏伟只怕已走在黄泉路上了。陈三宝冷冷一笑,打算到机舱里继续修他的柴油机。
陈拴钱查点人头,少了罗根水,老三说,根水是自己提出跟江匪们去取钱的。小小说,根水不掏出银行卡,那帮瘟神你能送得走?赔上自己的老婆不心疼,砸了你的船就要了你的命根子了。老三说,我就指望他们把我的船砸了,最好弄沉了,我明天就到保险公司领钞票去。拴钱喝住这两口子,说,根水这伢子不晓得深浅,交了钱不知道还会不会被难为呢。说着心里却一惊,根水若是真的探出个究竟,自己怎么解释得清楚?
拴钱仔细一想,这股江匪肯定不是白脸的人,白脸要对老三下手,至少得跟拴钱通个声气。不是白脸的人,根水就找不到真相。这个世界要是什么都能水落石出,长江的水早就载不下这许多船。
大概是一年前,白脸专门留拴钱喝过一顿酒,白脸说,拴钱,我最近手头紧,想跟你借点钱。
拴钱想也没想,说,大哥肯向我开口,是看得起我,只要我掏得出,没问题,你说个数字。
白脸盯着他说,三十方,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
拴钱端酒杯的手停下了,拴钱知道白脸不是要借钱,是在敲打他了。白脸什么时候缺过钱?缺钱也不缺这三十万。拴钱说,大哥,你都知道了,我也不敢隐瞒,我是借了三十万给罗金宝。我知道,你不是借钱,是怪罪我了。
白脸说,是朋友都该帮一把,何况你们是老乡,兄弟是个义气的人,这点我敬重。你既然明白了,我也说白了,我不是真要借钱。我们也是亲如兄弟,我求你给办个事。我有个亲戚是水手,找我给他寻个事做。罗老大现在两头跑,听说船上缺个水手,你出面,帮他去找罗老大,应了这份差事。
拴钱只得答应,那水手就是爬虾。
喝完酒,白脸说,我等到现在你也没开口,你怎么就不打听一下你这事我怎么知道的?
拴钱说,大哥,满长江都是你的耳线,我不怨谁。
白脸说,在长江里,萍水相逢未必不亲,同胞兄弟未必念情。出卖你的人就是你家老三陈三宝。
拴钱沉默,叹口气说,只怪我做大哥的管教无方。
白脸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是水里的规则。你不吃别人,别人就要吃掉你。你要下不了手,我来帮你清理。
千万不能。拴钱说,我从小看他长大,他就是心高气急,我能应付。
白脸拍拍他的肩,说,拴钱仁厚。真应付不了了,你来找我。
陈拴钱回到自己船上,在船尾摆好香烛,长跪不起。这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是罗金宝夫妇一周年的祭日,也是固城县乡俗中的鬼节,按乡俗,生意再好都应该泊船回家祭鬼神,可是自从第一次回家就葬送了大大的性命,拴钱就改在船上办祭事。
拴钱引燃一张张阴币,江风卷起那些燃烧着的纸钱凌空而起,仿佛真有一双双看不见的手争抢着。火光照亮了一波波泛光的细浪,拴钱目送着火光黯灭,在心里默念,罗老大,我向你们两口子赔罪了,是我连累你们误了性命,罪不可恕!只是,根水今天顾不上给你们烧纸了,你们冥界有知,一定要保佑儿子平安归来。
18
离开那艘弥漫着血醒味的木船前,郑守志回到暗舱,整理了几样要紧的东西塞进包袱,他的工具袋只能扔下了,虽然只是些扳头起子之类,扳头的牙口豁了,起子的十字头磨成了一朵花儿,可毕竟随他不少年头了。当初上大学时,把它们扔进了杂物间,以为再也用不着了,可命运弄人,现在郑守志还是靠它们糊口。郑守志把包袱绑在肩上,从船尾下了水,冷得打了个激灵,每个汗毛孔都缩紧了。长江一年四季都滚滚东流,冬天也不会冰封,可水温却四季分明。秋天的江流缓和了些,但水温一下子就随季节降了。郑守志不敢迟疑,不停地划动双腿,他害怕腿突然受冷痉挛抽筋。包袱在背后先是浮着,接着“咕咕”地进水,很快就贴在郑守志的脊背上像是一块生铁般沉重。
江面上没有一星灯火,两边是山峦的黑影,像是几匹巨大的猛兽卧在岸边等着进食,郑守志分不清南北,他仔细地听了听,左侧能听见江涛拍打岩石的响声,正好有一只大鸟不知为什么受了惊吓猛然鸣叫,划破了江面的安静,也是在左侧。郑守志判断,他此刻的位置应该靠左侧的江岸近一些,他顺流朝左侧游去。借着江流能省不少力气,只要能靠上岸,一切就有救。
郑守志离岸十几米时,居然看见了黑暗中有一点微暗的灯火,没有什么比这灯光更让他温暖了,他径直朝那点灯火游过去。他摸到了岸边的石头,抬头,那灯火还在高处。他坐在石头上喘口气,江风拂过他的身体,似乎比水里还冷。他能看清这近处的轮廓了,面前耸立的是巨大的岩石,暗淡的月光下,岩石泛出隐隐的白光,像一个剥了皮的巨人,青筋和肌肉分明,青筋是石缝里的树和草,肌肉是那整块的石面,那灯火就在巨人的头顶上。郑守志无法攀上这山岩,他重新下水,沿岸边趟水摸索,终于找到了一处江滩。
郑守志跌跌撞撞地在树丛里穿行,当他寻到灯光所在地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那灯光是从一间小石屋里闪出的。郑守志想不到,在这山脚下竟有一大块平地,他的眼前是一块菜地,菜地的前面是一丛丛高粱秆子,他钻过高梁地,看见了并排列在江边的两间小屋。屋是用石块垒的,屋顶黑乎乎,应该是茅草盖的。郑守志不敢贸然闯进去,尽管他太需要换一身干燥的衣服,最好是钻进被窝暖和暖和,但自己这副模样,又背着那些钱。他返身进了树林。
他找到一处山石,将身上的湿裤头脱下,想换上包袱里的干净衣服,手伸进去,才想起所有的衣服都浸在水里了,他拧干裤头,将身子上下擦了一遍,每擦到一处皮肤,就又痛又痒,是蚊虫叮的包。他一路上没顾上理睬那些蚊虫,现在坐下来,它们围攻他了。好在那些被叮过的地方已经麻木,不触碰就没有感觉。但是这样下去它们会要了他的命的,郑守志去包袱里寻打火机,他是带了的,但是掏出来,却已被水浸坏了,打不出一丝火星。郑守志心里那丝希望的火星也灭了。他挨近一棵树,伸手摸了一下树皮,朝江边的那一侧树皮皱纹凸起,硌手,他判断这是在江北。他拎起包袱往山腰上走,终于摸索到一块凸起的岩口,临江,江风在这高处更显强劲,把那些蚊虫吹得立不住脚,当然更冷了,冷得他上下牙齿直打架。他将湿衣服拧干,穿在身上,坚持一会儿,江风会将衣服吹干。明天天一亮,只要他还活着,太阳的第一缕阳光会送来温暖。
他闻到了衣服上的血腥味,在江水里泡了这么长时间,那血腥味还留在包袱上,洇染到了他的衣服上。他明白了,一路的蚊虫追随他,其实是包袱上的血腥味惹引的,他一脚将那包袱踢远了些。现在不仅是冷,还饿,原来他连晚饭还没吃上。在又冷又饿中他慢慢睡着了。
郑守志是被一只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叮醒的,它叮咬的地方是郑守志的眼皮,他揉了揉眼睛,阳光已经刺目,衣服已经干了,他摸上去还不干爽。郑守志头部昏沉沉的,他将衣服脱光,他觉得自己身体的内部还是水淋淋的,需要太阳光照进他的汗毛孔,将那些水分蒸发。他打开包袱,那些钱币已经粘成一块块砖头模样,还有他一张随身带的全家福照片,相纸已被江水蚀去一角。很多年后,他跟一个叫拴钱的船老大学习一种叫“踩水”的泳术,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个倒霉的夜晚。“踩水”并不是像影视上的轻功高手踩着水面奔跑,而是大半个身子立在水中,只能露出手、脸、肩,这已经很神奇了,影视的功夫都是造假,而“踩水”的功夫他是真的学成了。倘若他当年早会了这一手,包袱就沾不上江水。这是后话,不提。
郑守志将那些湿透的十元纸币一一揭下来,贴到岩石上,怕风吹走,捡来树枝压住。在他埋头去压一根树枝时,他的脑袋一沉,倒在了岩石上。
郑守志醒来的时候已在床上,他看一下墙壁,意识到自己是躺在小石屋里。他看到了床头的包袱,包袱布已经干了,有几处还残留着黑色的血痕。他坐起来,打开包袱,衣服和钱都在,那些钱币有几匝用翠绿的草藤捆扎着,给这些不祥之物增添了鲜活的生机。有脚步声从屋外靠近,救他的人是一个姑娘,一张黑黝黝的圆脸上先是惊讶,然后傻乎乎地朝他笑了。
是你救了我?郑守志问她。
这句话是废话。姑娘傻笑着,点点头。
你家里的其他人呢?
郑守志已经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渔网,屋梁上扣着的捞兜,这是一户渔家。姑娘朝屋后指一指,郑守志明白,是去长江里打鱼了。郑守志放了心,至少这姑娘不会把他怎么着。
姑娘端来一碗水,不是水,是草药汤。郑守志喝了下去,汤汁顺着嘴角流到了胸口,他抬手抹了抹,发现自己穿上了背心和短裤。忽然想起,早上自己是一丝不挂的,肯定是这姑娘替他套上去的。他还是个童男子,郑守志心里有了几分羞涩。
姑娘又端来了饭菜,郑守志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身上有了力气。郑守志要下床,姑娘拦住他,端来一盆热水,用毛巾绞了,擦他的脸,擦他的胳膊,擦完了又掀了被子,擦他的双腿。脸盆中的水微绿,漂着几片叶子,郑守志认出这是艾草的叶子,他的身上让蚊虫咬出了连绵的红包,看上去简直成了红豆粽子。郑守志几次要自己来,姑娘不让。
墙上有一个木制的玻璃相框,相框里除了一张军人的集体照,都是姑娘的单人照。那张军人的集体照有些年代,照片上的人胸前都佩戴着布牌牌,郑守志有些眼熟,这是志愿军军人的照片,他的父母都参加过抗美援朝,家里的相册里有许多这样的相片。姑娘踮起脚,用手指点点照片里的一个人头,点点自己,点点屋顶。郑守志说,这是你父亲?
姑娘开心地笑了,点头示意他说对了。
这么说,救他的姑娘是个哑巴。姑娘用手指点点他的背心,朝他竖起大拇指。郑守志穿的是印着工学院字样的背心,那是他参加学校篮球队发的,看来姑娘认得那几个字,夸他是大学生。郑守志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这是那所大学留给他唯一的纪念了,他已经被这所大学除名了,那年月大学生是稀罕的,可惜他郑守志被踢出来了。姑娘点点他的脸,又指指一只白色的搪瓷缸,郑守志不懂,姑娘从桌上拿了一只雪花膏瓶子,郑守志懂了,说,你是说我的脸很白?
姑娘拍拍自己的脸颊,她是说自己肤色长得黑。郑守志说,那咱俩换一换,我愿意跟你换。
姑娘拍手笑了。
姑娘的父亲进屋的时候,肩上扛着木桨,手上提着网兜,兜里的鱼不大,却在不停地挣扎。老人把网兜往地上一扔,问女儿,又在江里捞了一个?
好像他郑守志是江里的一条鱼。
姑娘摆摆手,指了指屋前的山腰。老人说,原来是在山上逮的,是迷路了?
好像他郑守志是山上的一只小兽。可郑守志不敢计较,从矮凳上立起,说,我是从江里落水,上岸后昏倒了,被您女儿救了的。
老人扫了一眼郑守志,眼神像鹰隼一样尖利。郑守志说,谢谢你们收留我,明天一早我就走。
晚饭时姑娘烧了红烧鱼、腊肉,加上蔬菜,老人还拿出酒给郑守志和自己各倒了一碗。
老人说,大学生,你怎么会掉进长江里了?
郑守志撒了个谎,乘船时到后甲板方便,一脚踩空了。
老人说,不对吧,解便还带着个包袱?是存心掉下去的吧?
郑守志不知道怎么解释,哑姑娘用双手一阵比划,意思是那个包袱里有很多钱,很重要。这倒让老人更加起了疑心。老人放下筷子,径直走过去提起包袱掂了掂重量,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包袱布,说,年轻人,你这钱来路不正吧。
这不是我的钱。郑守志只能说。
那么说是你偷来的,或者抢来的?老人的脸上有了不屑和厌恶。
郑守志急了,说,不是的,绝对不是。这钱我是受人之托,我一分钱也不会动。
老人把包袱扔在地上,说,年轻人,我们父女几乎每年都从长江里救上几个人,但都是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人,我们江口村虽只有我一户渔家,但打鱼种地,钱来得光明正大,容不得藏污纳垢。你还是走吧。
郑守志只得拎起包袱走路,哑姑娘却拽住了他的胳膊,对他父亲“啊啊”地吼叫,不让郑守志走。但老人一双鹰眼还是瞪着他,他一挣,哑姑娘把包袱扯散了,钱滚了一地,衣服也乱了,他的那张全家福照片也滑了出来。老人弯下腰,把照片捡起来,在灯下端详了好一会儿。郑守志把包袱整理好,等着老人还给他照片,他没法子解释清楚,只能走。老人说,这照片上的年轻学生就是你?
郑守志说,是我,另外俩人是我的父母。
老人说,你是郑三强和张鸽的儿子?
他怎么一下子就报出了父母的名字!郑守志想不到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还有人认识他的父母。老人说,你先坐下,你父母不是在省城里做大官吗,你怎么沦落到了长江里?
郑守志的眼睛湿润了,父母出事后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起。
老人说,我是郑团长的兵,跟着你父亲一直打过了三八线,你母亲是卫生员,我胳膊上这伤口就是你母亲给包扎的。
郑守志不能对老人隐瞒,把父母的事说了,老人说,这肯定是冤案,你老子当年当团长,还提着枪冲在战士们前面,性命都不稀罕,还稀罕那几张粮票?
郑守志心里知道,父母的事证据确凿,不是被冤枉的。
老人说,看你的眉眼,我就面熟,现在看出来了,你那五官都随了你老子,但你这细皮嫩肉都像你母亲,你母亲当年被大伙称为“小白鸽”呢。
老人说,等你父母出来,你说我猴三想念他们,把他俩接到我这里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省得受官场上的窝囊气。
老人又说,你是郑三强的儿子,就是我的亲侄子,你现在可以跟我说说这包袱的来路。
郑守志一一说了。老人说,孩子,你糊涂啊,你受人之托受的是何人之托?受的是杀人犯所托。这钱不属于他,这钱是属于人家船老板的。这钱你拿不得,也送不得。你把钱送给了江匪,你就成了江匪。
郑守志说,可他临死时说,他们的人会找到我取钱的。
老人说,你今天先在我这里住下,明天再想想法子。
哑姑娘欣喜地拿下郑守志的包袱,把筷子重新塞进他手中。
然而不等到明天,夜里就有人来敲门,老人和郑守志起床开了门,是几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人用手电筒照了一照郑守志,说,不用问,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书生,请随我们走一趟。老人说,凭什么说把人带走就带走?
为首的家伙说,猴三,你识相点,他是我们的人,与你无关。
郑守志不想连累老人父女,说,我跟你们走就是。
郑守志跟老人道了谢,拎起包袱,跟他们出了屋子。出了门左拐,他们领着他从岩石缝里往下走,原来还是有一条小道,他们是坐木划子过来的,小船就在岩石下。后来等到郑守志打造江口村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封锁这条小道,用带刺的铁栅栏把小道闸死了。
夜空中传来哑姑娘“啊啊”的吼叫声,郑守志知道这哑妹妹是召唤他。他心里既温暖又心疼。
黄毛真的长了一头黄头发,那年月还没流行染发,他的黄头发货真价实。黄毛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佝偻着腰,看上去弱不禁风。很奇怪,在郑守志以后的江湖生涯中,他发现了一个难以理喻的现象,几乎所有成气候的江湖老大都不是那种看上去能砸死牛的硬汉,要说有,就只有他后来收编的毛人,比较起来也只能属于有勇无谋的那类。这一发现提高了郑守志的自信心,成了他人生追求的动力。郑守志不算魁梧,但身高也有一米八,只是长着一张女人才有的白脸,让他的勇武打了折扣。黄毛接见了郑守志,郑守志将纸币如数摆在桌上,黄毛歪了歪嘴,三把头立即上来要收了,三把头就是用手电筒照在郑守志脸上的那人,看样子他在这个团伙中排第三把交椅。郑守志说,且慢,这钱是你们的那位兄弟用性命换来的,他上有老下有小,你们至少得留一份抚恤金给他的家人。
黄毛不高兴了:行有行规,留不留是我们自己内部的事。
三把头把钱一下子搂进化肥袋,说,他人还活着,用不着你操心。
黄毛说,听说你是大学生,我们正缺个有学问的人,你留下来,可以做我们的师爷。
郑守志说,我只是受人之托,将钱送到你们手中就行了,老大,你不要为难我。
黄毛“哼”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屋子。
三把头哈哈大笑,说,你以为这屋子是你家的菜园子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也不想一想,那木船上出了人命,你就不怕我们报警,你谋财害命,逃得了干系?
这话正如江口村的老人所料,郑守志知道此地不是论理的场所,一时也想不到前程所在,说,既然你们要留我,我悉听尊便。
黄毛控制了一个码头,这码头主要的业务是装运木材。码头上堆积着一垛垛原木,码头工人大部分是黄毛的手下,说不清他们的主业是做江匪还是做装卸工,三把头说,按规矩新来的人都得先扛三天木头,才有资格“拜码头”,也就是入伙。郑守志第二天一早,就被赶进了扛木头的队伍。这一段江流湍急,岸边礁石丛生,船靠不上岸,跳板就显得既高又陡,郑守志扛第一根木头上去,腿肚子忍不住打颤,扛的次数多了,才稳住了阵脚。第一天下来,腿上有了经验,肩上却吃不消了,火辣辣地痛,观察别人,都有一个坎肩,第二天就把那包袱布拿出来披到肩上,虽然皮肉已磨破了,树皮硌上去还痛,毕竟有了抵挡。
到了第三天上午,郑守志肩头的皮肉已和包袱布粘在一起,三把头故意在他肩头一拍,把他拍得一弯腰,差点倒了下去。郑守志知道他是想看自己的笑话,牙一咬,又把一根木头放上肩。想不到这时哑妹突然从岸边冲了过来,她一把抱住郑守志,“啊啊”叫着,泪水哗哗地在脸上奔流。
郑守志丢下木头,说,哑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哑妹比划着,她划着小船,找他找了三天了。
郑守志说,我没事,你快离开这里,回江口村去。
哑妹摆手,又扯过他肩上的包袱皮往自己的肩头一披,郑守志痛得嘴里“咝咝”生寒,她也没有发现,她走到木垛前,拍拍自己的肩。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哑姑娘,三把头对身边的人说,搭把手,把一根又长又粗的楝树干抬上了她的肩头。郑守志要拦,三把头挡住,说,书生,你还没开窍,女人都挑又长又粗的玩艺。一场子的男人都哈哈大笑。
哑妹从跳板上下来,郑守志扯住她,说,哑妹,你马上到小船上去,我扛完这根木头就跟你走。
郑守志扛着木头又上了跳板,三把头已到货船上发筹。筹是竹片做的,上面用火烙了数字,每个人扛上去一根木头,他就递上一根竹筹,既可以让扛木头的人凭筹领工钱,又可以计算船上装木头的总量,三把头迎着他说,怎么,心痛这哑巴了?郑守志不答话,说时迟,那时快,郑守志将肩上的木头用力一横,正中三把头的脑门,三把头惨叫一声,跌进江流,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郑守志把木头抱在怀中,冲上跳板,用木头一端撑了一下,纵身跃上了哑妹的小船。众人醒过来,朝小船围上来,郑守志不慌不忙解了船缆,抱着木头,如抱着一门炮,立在船头。
不能让他逃掉。有人叫着,纷纷去解船只的缆绳。
不准追,让大学生走。黄毛站在货船船头,大声喝住那些人。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小船回到江口村,郑守志朝江面看,真的没有船只追上来。老人已在石屋里急得团团转,见到俩人,喜出望外。哑妹摇着小船,找郑守志已经找了三天。郑守志讲了这一番经过,老人转喜为悲:这如何是好,你杀了他们的三把头,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
郑守志说,猴伯,你放心,我马上就离开这里,不拖累你和哑妹。
老人说,你要走,哑妹离不开你。孩子,若不嫌弃她,你要走,也要带上她一起走。
郑守志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说,哑妹待我的情分,我无以为报。您老肯让她随我担惊受怕,我感激不尽。只怕我一个东奔西逃的人,哑妹跟着我只会吃苦受累。
老人说,你也看得出来,这孩子是死心眼儿。跟你走,她能苦中作乐。留在这,只怕她生不如死,落个疯魔的结果。
事不宜迟,简单打理了行李,老人送他们从小道翻过山脊,刚到山脚,黄毛已带人在路口守候。郑守志想,怪不得黄毛不准手下人追杀他,原来他算计好了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黄毛朝郑守志拱拱手,说,大学生,不是我拦你的路,是有人要见你。
随从抬上来一副单架,单架上坐起来一个人,脖子上围着纱布,那人是疤子。
疤子说,兄弟,我早就想从医院里逃出来,跟你喝顿大酒了。
原来疤子真的没死,他挨的那一菜刀并没伤到主动脉,郑守志下船不久,黄毛派来接应他的人就上了船,疤子硬是命大。
疤子说,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吃我们这碗饭生死由天,三把头丧命只怪他命中寿限已到,老大并不怪罪你。你没动那包袱里的一分钱,说明你是讲信用的人。你敢为我争抚恤金,说明你是讲仁义的人。你敢为哑妹拼上性命,说明你是讲情义的人。你用木头把三把头送进了长江,说明你是有胆略有身手的人。老大观察你三天了,老大把我从医院里抬出来,就是为了让我劝说你,跟我们走,做老大的师爷。
黄毛说,你亲手犯了一条人命,是天助我也。纵使你在岸上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如在这长江里蛟龙入水,瞒天过海,自由自在。
黄毛对老人抱拳,说,得罪了,你和女儿先回屋,改天,我为我的师爷上门送喜礼,为我的师爷热热闹闹摆婚宴。
郑守志就这样入了伙,郑守志在这帮江匪里很快就拥有了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地位,在几帮江匪的火并中屡建奇功。一年后,就在他和哑妹成婚,并生下了儿子郑小波不久,江湖的恩怨终于将灾难引向了江口村。
入伙后郑守志来江口村的次数并不多,且一般是黑夜来黎明前走,但对手还是发现了他的行踪。那一晚他上了岸,刚从岩石上探出头,就发现不对头,熟悉的那幢小石屋已成废墟。他移动那些石块,先是看到了老丈人的尸体,老人的头颅被砸了一个大洞,一时分不清是石头崩的还是人下的毒手。他用嘴衔住手电筒,双手继续扒那堆乱石,他看到了哑妹趴着的双腿,一只脚上的鞋子已被蹬掉,而她的背部是一块大板石。他喊,哑妹哑妹,没有动静。他浑身无力,怎么也扒不开那大板石。他绕过去,扒掉一些石块,他看到了哑妹脑勺的头发,他不敢扭转她的脑袋,伸手探进去摸了摸她的鼻息,已经气息全无。
他在石堆上坐下来,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但是,儿子,儿子呢,他没有发现儿子,儿子已经能在地上奔跑,他是否逃过了这一劫?他喊小波小波,听到了微弱的呻吟,他立即有了力量,儿子的声音来自压着哑妹身体的大石板下。他找到了一根木桨,撬开了那块大石板,他爬过去抱起哑妹,哑妹的骨骼在他怀里沉闷一响,她的脊梁骨被压断了。他放下哑妹,儿子一张扭曲的小脸出现在手电光里,满嘴都是发黑的血迹。他把儿子抱起,儿子的哭声几乎已听不见,他在废墟压趴的水桶里找到一些水,一边喂他,一边擦尽他嘴角的血迹。他找出一床被单,把儿子绑在胸前,划船向码头驶去。
第二天天亮,疤子陪他带着人回到江口村,收敛老人和哑妹的遗体。哑妹的胳膊古怪地弯曲着,右手拿着一根竹针,左手的五个指尖都被戳出了洞眼,无疑是竹针戳的。屋倒时哑妹正坐在墙边织毛衣,她及时地把儿子挡在了身下,自己负了重伤,奄奄一息。她不知道何时郑守志才回来,除了她的男人回家,几乎没人会发现他们,获救几乎无期无望。在临死前,她用手边的竹针戳破手指,伸进儿子的嘴让他吮吸,直到自己生命耗尽。
郑守志捡起了那两根竹针,有一根已断成两截,他还捡起了一截雷管,这说明小石屋是被人埋了炸药。直到有一天他替亲人们报了仇,他扔掉了那截雷管。但竹针他一直带在身边,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学会了编织,还创造了竹针更多的用途。
19
沈宏伟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那样的勇气,只能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陈三宝揍他,侮辱他和小小,甚至讹他的借款利息,他都忍下来了,沈宏伟认了这个栽,从道理上讲你毕竟睡了小小。可是当小白脸那帮江匪戏弄船上的男男女女时,他积累的冤恨一古脑儿涌出来了,他不欠这帮家伙什么,他已经承受不了更多的屈辱,想通了其实就是个死,与其被陈三宝折腾得脸面尽失灰孙子一个,不如拼死与江匪一搏,死个堂堂正正明明白白。那把太平斧确实是沈宏伟所藏,他提防着陈老三背后对他下黑手,暗舱没有窗口,他夜晚睡觉时都得挪开盖盘,一旦有脚步声靠近,他都迅速蹿上这唯一的入口,昂起脑袋,像一只草原上在洞口耸起脑袋的兔子,他一伸手就能摸到那把太平斧。事后他想想也是一身冷汗,跟江匪有什么道理可讲?死了也是白送一条小命。
沈宏伟觉得运气还算不错,这股江匪只能算是一股流寇,真正成气候的江匪,不是只弄仨瓜俩枣,不是只有这几个乌合之众,不会如此手软,那情形,那氛围,沈宏伟在江口村是见识过的。如果说沈宏伟的脑袋里被人上了一根弦,那就是在进了江口村后,确切地说,是在进江口村前,他的脑中就楔入了那根弦,而且,那根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细,一直没松懈过,让他喘口气的空隙都没有,即使没遇上江匪这个事儿,他也要崩溃了。
沈宏伟那次到荆州后,一出车站,就有一帮人抢着帮他拎行李,问他去哪里。他人生地不熟,手上死死扣住包,嘴中向人打听去江口村的路途,没有人知道这个去处,那些热情似火的人立马撒了手。沈宏伟解脱了,他走进售票厅,查看墙上的客运表,又买来一张详细的本地地图,他马上找到了一个靠江边的乡镇,不管怎样,先找到一个江边的乡镇,再打听江口村。到了那个陌生的小镇,已是过了午饭时间,小镇坐落在山脚下,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没有人来抢着拉客,连几只老母鸡都躲在树阴下打盹。沈宏伟打算先找个小饭店把肚子填饱再说,可他刚拿定主意,阴暗处蹿出几辆摩托车拦住他,问,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沈宏伟说,去江口村。
几个人摇摇头,马上散了。
沈宏伟拽住一辆摩托车的后座架,说,是不是没有这个村子?
车手说,有,翻过这座山就到了江口村。
一路过来,沈宏伟已经知道,这山区不像平原,翻一座山说得轻松,真要走过去累得能要你半条命。沈宏伟说,那你为什么不载我去?我不会少你一分钱的。
车手说,去别的地方都行,去江口村的生意我不做。
沈宏伟有些不解,正要让他讲个究竟,那摩托车已卷起一股土尘跑了。他沮丧地走了几步,又一辆摩托车拦住他,车手把头盔取下,仔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说,我可以载你去。
沈宏伟说,真的?谢谢,谢谢。
这位车手满脸的络腮胡,脸庞宽大,看上去有几分凶蛮。车手说,你得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把身份证和工作证先交给我,我报告过去备案。你千万别作假,你实话实讲,否则,你就害惨我了,我这摩托车囫囵进去,散了架出来。
沈宏伟交了证件,说是替朋友来办事的。车手拨了一个电话,过了几分钟,说,可以送你了,一百块。
沈宏伟没勇气讨价还价,明知要的是天价,他也认了。从这时开始,他在江口村的几天内,他钱包中的人民币就缩水了,一连串的事让他心惊肉跳了。
摩托车经过半山腰,江面呈现在他眼前,他认识那种挖沙船,这山下的一段江面泊满了船只,连绵的空船像是起伏的山峰,在这峰峦之间,有一些像高炮炮筒的管子直刺天空,那是挖沙船的输沙管,这无疑就是沈宏伟要找的地方。沈宏伟欣喜之余,不敢大意,他搂着车手的腰,搂得紧紧的,车手身上的烟味和汗臭直冲他的鼻孔。并不是因为山路颠簸,沈宏伟担心自己会甩下去,而是沈宏伟防着这车手,他凶蛮的模样让沈宏伟心里不踏实。在这荒山野岭,车手要对他起了歹毒之心,只怕连他的尸骨都没人能找到。贴身,沈宏伟用的是一种战术,不让他有施展手脚的空间,同生死,在这时刻有特殊的意义。摩托车上了柏油路,车速反而慢了下来,车手左顾右盼,像是等什么人。没错,一会儿就有两辆摩托车从两侧冲过来,车手扒开沈宏伟的手,慌忙下车,递上沈宏伟的证件,脸上的笑容写满了谄媚讨好。看那两辆摩托车,蓝白相间,像是警用车,却没有警徽标志,看车上下来的四人,一式的打扮,上身短袖灰衬衫,下身穿着整肃的灰色长裤,皮鞋,尤其是袖子上都别上了袖标,是“治安”两个字。
沈宏伟还没有跨下车,其中一人就握住了他的手,说,欢迎沈宏伟所长光临江口村,我们是江口村村民治安队人员,请您随我们进村。
看样子这人是个头儿,年轻,高大,长得很帅气,普通话很标准。他请沈宏伟坐上摩托车后座,说,请沈所长随我去村招待所住宿。沈宏伟回头去找送他来的车手,已一溜烟窜了。沈宏伟只能坐上去了。沈宏伟沿路见识过山区的村庄,这边山区的村庄,大多只有几户人家,不像江浙平原,村镇密集,一个村的人口常是成千上万。摩托沿着柏油路向江边奔驰,沈宏伟的眼前闪过一片竹林,接下来,扑面而来的是带着微腥的江风,沈宏伟看路两侧,竟是排列着几幢整齐的公寓楼,小伙子介绍说,这是我们的村民宿舍。再向前,竟耸立着几幢高高低低的楼房,小伙子一一介绍,村民商厦,村民医院,子弟学校,最后是村招待所。如果称这条路为街道,那么这街道上几乎见不到人。走进村招待所的大厅,看那装饰,完全不逊于城里的三星级宾馆。小伙子安排沈宏伟在大厅一侧坐下,让他先看一会儿电视,说由他去办登记手续,沈宏伟早已饥肠辘辘,说,谢谢,我自己来,不麻烦你了。小伙子说,对不起,每位旅客都必须先看这电视,这是江口村的规矩。沈宏伟愣住了。
电视机被一位姑娘打开,沈宏伟只能耐住性子看,先是一个介绍江口村的宣传片,音乐响起,沈宏伟有几分耳熟,看字屏,却与原歌词不同。
一九八九年,有一位神人,来到了江口村……
沈宏伟觉得有几分滑稽,但站在电视机一侧的姑娘严肃地看着他。画面上闪过穿着统一工装的年轻人,闪过白发苍苍的老人,异口同声地唱着这首歌。一个特写镜头占据了画面,是一个豁了牙唱歌的老太太,热泪盈眶。宣传片的主题是歌颂一位姓郑的领导者,把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渔村变成了有上千人口的社会主义的幸福天堂。快看完,沈宏伟急着离座,姑娘说,还得请沈所长尊重江口村的村民,坚持看完。
尾声也是一首歌,沈宏伟挺熟悉。
风吹稻花香两岸
……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
后几句那小伙子和姑娘竟同时加入进来,唱得刚劲而动听,显然是唱过多遍了。
小伙子把证件递给他,说登记完了。沈宏伟交住宿费,小伙子说,十五元。这便宜得让沈宏伟不相信,小伙子说,我们江口村是供给制,村招待所是为村民的客人服务的,赚钱不赚朋友的钱。如果你真的是江口村人的朋友,就这个价。
我算不算朋友呢?沈宏伟在房间的软床垫上躺下来,问自己。不是朋友,那歌词中就剩下是豺狼,迎接的是猎枪。沈宏伟抬头看着天花板,真有些担心是不是有枪口对着他。
吃过午饭兼晚饭,沈宏伟尽管很疲劳,却睡不着,他走上街头,街头有几家小店,沈宏伟希望能打听到上船的途径,在岸上看不到一个船户模样的人,看来不可能找到陈家兄弟。他进了一家小卖部,柜台前是个胖乎乎的老人,他刚要开口,老人就迎上来说,沈所长,欢迎您来小店,您要点什么?
沈宏伟本来想买包烟,顺便打听一下,这个陌生的老头居然认识他。直呼沈所长,沈宏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吃了一惊,摇摇头溜出门去。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他摸索着走到江边码头,看见一队排列整齐的人从船上依次而下,穿过一个铁栅栏的大门,目不斜视地走向村民公寓。沈宏伟想进码头,一位戴治安袖章着灰衣服的人拦住他,笑容可掬地说,沈所长,这是村民作业区,您不能进。
沈宏伟惊惶地回到村招待所,想不通为什么每个人都认识他,这太可怕了,他到这里才几个小时,他们用什么办法让他一下子人人皆知的呢?他又没有头上长角屁股上长尾巴,他是一个扔在人群中找不出特点的人,仅仅是因为这江口村闯入的外人稀少?那么是谁告诉了村民们他是沈所长呢?
沈宏伟想得头痛,想放松一下,这样高档的招待所,应该有足疗的。他打了服务总台的电话询问,一个女声接了,说,抱歉,尊敬的沈所长,江口村是社会主义的健康阵地,在这块土地上不提供贪图享受的资产阶级服务。另外,我不得不友好地提醒您,您今天做了两件不文明的事,一是在路面上扔了一个烟壳,二是在某路灯杆下随地吐痰,请您注意,下不为例。
沈宏伟拿着话筒久久放不下,看来他在这江口村踩死一只蚂蚁都瞒不了谁,他踏上这块土地其实就被剥得一丝不挂,像是众目睽睽之下的裸奔者。
这样呆下去无疑是要疯掉。
第二天,沈宏伟打算离开江口村,从这里上船几乎没有一线希望,他要迂回作战,找到沿江别的村庄,找小船把他送进长江。
沈宏伟退了房,拎着包,沿那天来的马路朝村外走。他找不到带客的摩托车,即使这江口村有摩托车带他他也不愿坐了。
就用两条腿走。天上的太阳一早就火辣辣地挂在了天空,沈宏伟得准备两瓶矿泉水。他就近走向一家村口小店,一个胖女人招呼他,沈所长,您走了?
沈宏伟已见怪不惊,说,有矿泉水吗?
胖女人说,您其实不是与江口村为敌的那种人,对不对?
沈宏伟说,有矿泉水吗?
胖女人说,您是想从码头上上船找人,我没猜错的话,您是到运沙船上要债的。
沈宏伟纳闷了,这江口村的人都是什么人哪,神仙还是妖精?沈宏伟说,大姐,您说的没错。
胖女人说,我这不卖矿泉水,我卖的是毛线。不过,您可以先坐下喝口水。
沈宏伟看那柜架上,真的只有一种商品,一团团色彩各异的毛线。一个偏僻的小村,怎么还有专门卖毛线的店?再说这年代到处可买到便宜的机织毛衣,她能赚到钱?这江口村尽出怪事儿。
胖女人说,看面相,你也不像坏人,既然喊我大姐,就跟大姐说说。
沈宏伟犹豫了一下,还是统统把苦水倒了出来,说到伤心处,眼泪也没能止住。
胖女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先别急着走,我可以想想办法。
沈宏伟没想到这胖女人肯帮他,真是绝处逢生,他激动地说,您要是真答应帮我,我把您所有的毛线都买下,价格任您定。
胖女人笑了,笑得腮帮子上的肉抖起波澜,胖女人说,你一个过路客,买这么多毛线做什么,你买了也带不走。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这毛线可以卖给女人,却不能随便卖给男人。你不知道,我这些货其实是只为一个男人备的,除了他,这一带哪个男人敢说自己会织毛衣?
胖女人说,正因为他是我的主顾,我才敢出手帮你一回。
沈宏伟弄不清其中的玄妙,反正这江口村的一切都不在常理之中,沈宏伟说,我只求大姐帮帮我。
胖女人说,你走到马路尽头,不上山路,走右边小径,走下去就是江边,有一块竖立的大岩石,你在那里守到晚上九点,用打火机打三次,会有人用小艇送你到一艘船上,在船上你就说自己是船帮里的船工。
沈宏伟千恩万谢,掏出钱要谢她,胖女人正色说,你千万使不得,这江口村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干净的,我们有村规,下江趟浑水,上岸先净手,留一块净土不容易。我不是为了钱才帮你,江面上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才是花钱的地方,无钱寸步难行。
沈宏伟在那块岩石下守着,盼夕阳西下,盼时针飞转,饥渴难忍,蚊虫肆虐,最担心的是胖女人戏耍他。九点一到,他就慌忙按打火机,却没有任何呼应,打火机快要按不出火苗,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传来了汽艇的马达声。那游船上确实是另一个世界,荒淫无耻,恃强凌弱,利欲熏心,从工作服看,就是那些他看见的列队整齐步伐一致的人,是江口村人,沈宏伟想,这些人每天上班下班,是不是都得准备两副心肠两副面孔呢?
事实上沈宏伟根本不该多想,他焦急的是固城船队哪天能到达这里的江面,他能不能找到人送他上陈老大的船。
等到熬下这么多日子,他头脑中的那根弦已从钢丝绷成了线绳,终于,小白脸那帮江匪一上船,这线绳就一下子断了。连沈宏伟自己也想不到有那天的壮举,想想小小对他态度的改变,想想陈老三那天的怂包样,他那拼死一搏也是值得的。
20
老三修好了柴油机,东方一露鱼肚白,兄弟俩的船就一前一后继续顺流而下。风平浪静,天空出奇的蓝,江面愈向下游愈开阔,拴钱站在船楼上,看着老三的船紧紧跟在后面,船头犁开的浪花人字形散开,像是在水中添了隐形的翅膀,心里踏实了不少。
老大,下来,杀一盘五子棋。女人月香站在货舱的沙堆上,向他招手。
拴钱应了,转身就要下扶梯。女人喊,跳,跳下来!
拴钱看了看,二楼离沙堆其实就几米的高度。女人仰面逗他,老胳膊老腿怕摔了?拴钱当然不怕,货舱现在就是一个大沙坑,可比中学操场上的沙坑大多了,沙子柔软得像一匹巨大的绸缎,拴钱越过扶栏,两条腿稳稳地陷进沙里,说,枝枝娘,你等不及了?女人说,我等不及了还是你等不及了?站在楼子上望得脖子发酸了吧?
拴钱认识月香是在造第二条船的船台上。拴钱怀揣三十万坐在小卡车的驾驶室里,小卡车是拴钱雇的,装着第一艘船的铁锚和跳板。船户的传统,这两样是不能卖的,锚是船的根,根得留着;跳板是船通向岸上的路,船家称之为“财路”,财路当然也得留着,多少钱都不能卖。拴钱让小卡车一直开到湖堤,锚和跳板落地处就是拴钱选择的造新船的船台。这时候的固城湖堤上已经热闹非凡,青蛙蚂蚱都逃得不见了踪影,船台边来往着形形色色的生意人,有推销钢板的,推销船用柴油机的,推荐电焊条乙炔气瓶的,也有卖吃食饮料的,长堤变成了长街。月香盯上了拴钱,拴钱成了月香的客户,但拴钱不同别家,他只认宝钢板,并坚持要CCA板,月香说,CCA是好,抗腐蚀,防盐浸,可一般都是海船才用,长江里的船用普通板就行了。拴钱说,你们公司要是没CCA,我找别的公司进货,船进出吴淞口,免不了要沾海水的,衣服沾一回水是湿,沾十回也是湿,船板也是一样的道理。月香说,没见过你这样认死理的,我进CCA就是了。拴钱说,我知道你是想为我省钱,可是,我挑东西总是要挑最好的才踏实。月香说,挑姑娘也是想挑最好的吧,怪不得现在还不找老婆。拴钱挑材质,却不挑价格,月香说CCA四千一吨,拴钱说成,掏出钱袋就数钞票。隔几天又一车货到,月香说涨了,每吨添两百,拴钱也说成,掏出钱袋照数点钞票。月香说,你就不能还还价?我报的价是留了余地让你砍价的。拴钱说,上下就百把块钱一吨,你一个姑娘披星戴月地从上海来回奔波,多赚点是应该的。只要不耽误我的工期,船下了水,多跑一个航次钱就在里面了。
月香的最后一车货卸完,是在一个深夜,拴钱把钱点给她,月香接了钱不走。拴钱说还有事吗?月香说,你就从来没想过要占点我的便宜?拴钱说我一个大男人做什么要和女人算小账?月香说,你装,我就这么丑得让你下不了手?别的老板没人时不是想掏我的奶子就是伸手捏屁股,有的还提出来先睡觉才肯做生意。拴钱说,那你就真的让他们得手了?月香说,做梦,我少做一笔生意会饿死?拴钱说,那我要是想耍流氓不也是白费心思?月香说,你不同,你是一个有心事的人,你看女人时没有眼睛,眼睛里空空的。拴钱说,那我的眼睛在哪里?月香说,这得问你自己,在哪里你心里清楚。
拴钱心里何尝不清楚,他的心还在大大身上。大大死了,他想过娶小小,毕竟他也占了小小的身子,小小也步步紧逼着他。可是他无法面对小小,那眼睛,那嘴角,举手投足,都勾起他的痛苦和恐惧。爹催着他成家,月香对他的好他心知肚明,心一横,就让爹托了媒人去了月香家。月香舍了工作,跟他上了船。女人的心全扑在他身上,从他的吃喝拉撒到船上的运转杂务,里里外外拿得起放得下,拴钱也觉得自己不能亏待女人,却说不出做不到。渐渐地,月香也发现了什么,说他的心还是不在她身上。月香躺在拴钱身边,用指甲一遍遍为拴钱的后背挠痒。赤膊一个夏天,背上晒得像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壳,就像一块坚硬的岩石上长不出嫩芽,拴钱的后背也长不出一颗痱子一个疖子,可拴钱总说背上痒,月香挠了这里他指那里,月香挠了上面他指下面。月香说到底是哪里?拴钱总说不准。月香叹口气说,你的痒是在心里,我的手挠不到你心里,你的心太深。拴钱转过身子,女人的眼里已经滑出了泪珠。一直到女儿枝枝出生,枝枝的哭声和笑声成了这船上另一种响亮的汽笛,两口子的生活才起了亮色。
21
拴钱太需要让自己放松一回了。他的梦中常有两张面孔出现,一个是大大,一个是罗金宝,他们出现了却不说话,只是微笑。他被这熟悉的笑容快要打垮了。一个男人要放松自己,通常只有两种途径,要么是酒,要么是女人。这天拴钱想喝酒,也想要女人。他打算上岸,岸上有家熟悉的店,两样都有。但拴钱今天离船时还是有些放不下,下午的天气越来越闷热,风平浪静中像是隐藏着一场暴风雨。他又查了一遍天气预报,还是无风也无雨,可是谁都知道,这狗日的天气预报就像小丑的脸一样不可靠,像笑是哭,像哭是笑。拴钱临走时还是把油布扛了出来,预备一有雨就让他们把货舱盖上,农民有句老话,下雨天背稻草,越背越沉,沙子也一样,汲水,下多少雨都默默接了,倘是风大,再大的浪头扑过来,沙子也来者不拒,无形中就渐渐超载了。
上岸时,拴钱又看见了根水家泊在岸边的船,根水将这条空船停在这里有快一年了。多少人都劝根水,说停一年就损失几十万,机器不响也会生锈的。根水不听,说不替父母报了仇,他上船会疯掉的,他雇了人守船,隔十天半月的让他们开船转几个来回,活动活动船的筋骨。船高高地立在水面上,船头系了缆,没落锚,那黑铁铸的锚从锚眼里垂挂在船身的半腰,像是一滴挂在船脸上的巨大的泪滴,让拴钱心酸,更让拴钱感到罪孽深重。拴钱每隔几个钟头打一回根水的手机,都是关机。他掏出手机,再打,还是关机。
拴钱在岸上和女人的云雨刚落幕,暴风雨就来了,窗外的树枝一遍又一遍扑过来抽打着窗玻璃,黄豆大的雨滴像子弹一样斜射在玻璃上恨不得射穿,拴钱说我得走,伸手去抓衣裤。女人说,这么大的风雨你怎么走?拴钱裸着身子在地毯上转圈子,取了手机打电话给月香,想了想在此时此地不合适,又另拨了轮机长的号码,轮机长说,没事,油布都盖上了。拴钱还是像没头的苍蝇转圈,应当还有什么事,拴钱一拍脑袋,老三!老三的船来得迟,独自泊了一处,别是他出什么事。拴钱急急套上衣裤,奔向码头。
老三不是什么好鸟,可拴钱是哥,老三是弟。拴钱是大,老三是小。拴钱得替爹想,替死去的娘想。
乌云压顶时,陈三宝的船尾正在开晚饭,水手说,三老大,不能吃饭了,得赶紧铲沙。
三宝说,慌什么,说不定风一吹云就散了,吃完了饭再看情况。不等饭吃完,雨点子就砸了下来。陈三宝放了碗,说,快,拉油布。水手说,还拉什么油布,铲沙都怕来不及了,你要钱不要命,我们得要命!顾不上收拾碗筷,一人一把沙锨,把舱里的黄沙往江里铲。风大雨急,一会儿几个人上下都湿透了,谁都不敢歇口气,沙子淋了雨,更显得重,沙锨挖下去,仿佛挖的不是沙子而是铁锭,一直到雨停了,几个人才瘫坐在沙堆上,你看我,我看你,头脸上都沾着湿沙,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都去船楼上拿毛巾洗手洗脸了,沈宏伟独自走向前甲板的暗舱,拴着铁链子的黑狗上来嗅了嗅他的气味,又趴了回去。老黑也认识他了。
这些日子沈宏伟实在太累了,吃不是吃,睡不是睡,他短短的几天受的罪比在岸上几十年受的都多,江匪打的伤还没痊愈,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劳作又让他腰酸背痛。怨谁呢?自作自受,他苦笑一声。甲板上有脚步声,接着,有人从梯子上下来,是小小,她端着一脸盆清水,说,沈所长,你也洗洗吧。不等沈宏伟说话,放下脸盆,又踏着“吱吱”作响的梯子走了。
仅仅上船几天,沈宏伟已经不是岸上那个沈宏伟了,沈宏伟不在乎什么清洁卫生了。沈宏伟以前有个领导,为了几十万的好处费进去了,沈宏伟念旧情,去监狱看他。这领导是个络腮胡,一直是个讲究仪表的人,沈宏伟特意买了一把进口剃须器,上千元。见了老领导,老领导果然胡须长得能扎小辫,脏得像是挂着一只麻雀窝。沈宏伟觉得自己的剃须器买对了,老领导却苦笑着说,你买这玩艺儿做什么?在这里用不着。在云端就是龙,在虫穴就得是虫,不如给我买点吃喝的实用。沈宏伟这几天虽然不是蹲在监牢,却也体会了老领导那番话的苦衷。
沈宏伟撩起盆中的清水,亮晶晶的水珠从指缝间滑下去,他把整个脸都埋进脸盆,水从四周溢出来,却把一股清凉送进了沈宏伟的骨头深处。这个女人对他有过恨,有过怜,有没有一丝情?沈宏伟答不出。怎么说呢,有的女人,你即使和她睡了一辈子,你也无法弄清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小小大概就是这类女人?
拴钱划着“鸭蛋壳”在风浪中颠簸而来,拴钱说,老三,没事吧?三宝说,有事你也来迟了,黄花菜早凉了。拴钱看了一眼货舱,说,老三,不能停,你们最多才铲掉十几吨沙,还得铲。三宝说,雨停了,铲了不是白铲吗,再过两天这沙子可都是钱。拴钱说,雨停了,可这风还大,一个浪头进来就添几十斤重。三宝还是不依,说,老大,你别瞎操心了,一会儿拉上油布不就成了?
拴钱不是瞎操心,老三的胆子太大了。当初造船,老三打的是卖船的主意,上千吨的船他用的是六毫米的钢板,而且是卷板,俗称开平板,是拉回来后开平厂轧平轧开的,它不同于规格板,规格板焊接面大,焊接时可以双面焊,开平板焊接面小,只能点焊,承重力就小。老三脑子灵活,他跑到啤酒厂买下了十几个生锈报废的啤酒罐,雇人电割了轧成平板,做了底舱的内板,拴钱劝他劝不下,他反倒笑话拴钱死脑壳。可是老三的如意算盘没打成,船造完,运沙行情跌了,没人肯买船了,老三只能边跑船边等机会卖。可是,你老三自己造的船你心里得有个底,这样冒险是要出大事的。拴钱要再说什么,三宝说,哥,别管我船上的事了,我的船我做主,来,喝瓶啤酒压压惊吧。拴钱不理他,走到船头看老三下的锚,老三的锚用的是小型号的,拴钱担心这季节水深流急,这小锚扎不深,水一冲锚就滑动,千吨的重载船就会势不可挡地向下走,不论是撞上船还是触上礁都是不敢想。老三的锚倒是下得实,秤砣虽小压千斤,可是这秤砣毕竟太小,未必压得住千吨的船。拴钱看着锚链上撞出的水花,心里说,但愿今夜水不要太急,平安无事。
拴钱走的时候说,老三,我做哥的最后说一句,今天你得守在甲板上,随时打电话给我。
三宝说,行,你是船队老大,听你的就是了,放宽心睡你的。
拴钱刚回到自己船上,手机响了,是小小。小小说,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拴钱说,你今天最好不要睡,风浪大,心里得警惕些。小小说,我才不怕这长江收了我去,就是做一条江里的鱼也比我现在过得自在。拴钱不想听她胡说,没吭声。小小说,你别关机,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怕再不告诉你,就没机会了。那天,大大在汽车站和你见面,是我跟踪了大大,是我害死了大大,不是你,你把心里这块石头搬了,我心也安了。另外,求你一件事,要是我真的死了,你送我一个手机,一定要跟大大一模一样的手机。拴钱说,你胡咧咧些什么,你还嫌这日子乱得不够?拴钱把手机盖“啪”的一声合上了。
22
老三躺在甲板上,掏出手机给春花打电话,老三有点喜欢这个女人了,每天都得通上几回话,老三每次都要问她同一个问题,春花,你真的还是处女吗?春花疯笑着说,我是处女,你就休了老婆娶我吗?老三说,我就是这样打算的。春花说,那我就告诉你,本小姐是货真价实的处女,你娶了不后悔。老三想不通,这小小看上去小家碧玉,冰清玉洁,到头来却是一只破鞋,这春花在浑水中打滚,居然会是黄花闺女。老三自以为脑子比别人聪明,也算不准这世道的女子。每次通话春花总是叮嘱他,你的保单得随时放身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像是一个敬业的保险员。老三摸了摸口袋,没在,挂了电话就去房间里找,风大天有些凉意,老三还得扯一床毯子上来。小小已经睡了,双腿捆着尼龙绳,自从沈宏伟上船,老三就要求她把腿捆上,老三说,你那两条腿太容易叉开了,叉开了就留了空子,留了空子就容易让人钻,何况沈宏伟熟门熟路。小小不从,老三就动拳头,打怕了小小就乖乖地捆上,捆次数多了就成了习惯。老三冷笑了一声,回了甲板。
倘若这条船真沉了能赔多少?老三在肚里已经算过多少回账,当然是大数目,当然是稳赚。凭良心讲,老三内心也舍不得这条船,造这条船,老三比老大多费了多少心,老三自己清楚。富人富日子,穷人穷打算,老三每进一回材料都动一回脑筋,能省则省,老三恨不得刀尖上削铁。就说啤酒厂那批废罐板,到船台上已是深更半夜,老三硬是一块块独自从卡车上卸了下来,每块船板上都有他陈三宝的心血和汗水呵。倘若这船真的沉到江底,老三的心中绝不好受。可是要想扭转逆境,要想偿还那些借款,要想有机会与老大比个高低,这又是唯一的出路。老三在甲板上翻来覆去。沈宏伟在暗舱里探出头,说,三老板,要不要我上来陪你?老三说,你睡你的觉,老子要你陪什么?你又不是个女人。
老三在梦中搂着春花时,船中间一串沉闷的喑响,船裂成了两截!老三先是感觉到自己立了起来,接着又滑了下去。老三睁眼看,船头船尾都翘了起来,船尾的船楼子正缓缓压过来,船舱变成了两只巨大的畚箕,面对面朝江中倾泻着沙子,船真的出事了!老三喊了一声“救命”就跳入江中,老三水性不错,他眼睁睁看着断成两截的船身渐渐被江水吞噬,声嘶力竭地哭喊“救命”!
四周的船都被惊醒了,雪亮的探照灯将江面照得如同白昼,谁也没办法挡住下沉的船,甚至没有一个人下水来救他。他们站在船上,默默地看着,只有几个人往水面上扔出几只救生圈。老三伸手套住一只,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捞住了一只,是沈宏伟。小小呢?小小双腿被捆着,老三心里一惊,救命啊,我老婆还在房间里。仿佛没有人听到他的哭嚎,船上人的习俗,不救落水者,落水的人是龙王爷要索他的命,你救了他,龙王爷就得索你的命替他。老三喊,谁救我老婆我出十万,不,二十万,三十万。没用,钱在性命的代价面前苍白无力。断船下沉的速度正在加快,老三、沈宏伟、水手,还有老三船上的黑狗在灯光下扑腾,像是众目暌睽之下掉进水缸的几只老鼠。水手说,别喊了,喊了没用。老三才噤了口。
拴钱和月香划着“鸭蛋壳”冲过来了,月香拉住老三的手,老三说,嫂子,不要管我,我要手机!他一个鱼跃掏出月香口袋中的手机,对着快要沉没的船楼子连按了几下快门。
这是春花说过的,要有现场照片。冷静下来老三比谁都冷静,老三已经知道,要救自己只有靠自己。
拴钱是在半睡半醒之际听到手机铃响的,他以为是老三,手机说,哥,我是小小,不是大大。拴钱说,小小,你怎么了?手机说,船断了,快要沉了,水已漫到了我胸口。拴钱吼道,你跑啊,快跑!手机说,我走不了。手机里的声音没了,拴钱对手机“喂”了几声,扔下手机,解开“鸭蛋壳”系绳,月香也跟上来,手桨并用,但一切都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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