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公在我还未出世前便去世了。三叔我倒知道。每年清明扫墓,总由三叔带队,整个公头(同一个祖公堂)的人,即使早早装好了担子,也还得等到三叔起行才能出发。
扫墓的线路,常常是从水井头开始,到大王公,到山口岭,筋竹山,经陂头到高岭,返回园田尾,社坛角终止。一路得扫二十多个墓。每到一个墓地,放下担子,一边铲土除草,三叔便要告诉大家:这是某某世祖。年年如此。
等到第二年,三叔先不急着讲,有意考考大家:“这是什么祖?几世?”
直把大家问得面面相觑。
其实,大家年年扫墓,也只是为了赶个热闹罢了。至于挑来的饭食,晾了一下,又是吃,吃不完再挑家去,谁又有心去记是谁?是第几代祖?都埋土里,也见不着了。
“这是有廷祖,第十四代!”正好由迟来的大哥答了出来。
“对咯对咯,还是阿大有心!”大哥深得三叔的赞许。“你们都要记啊,万一我来不了啦,你们挑饭给谁吃都不知道,对得起列祖列宗么?”
话说准了。果然第二年,三叔也上了山,在坐等我们给他送饭团了。
这讲解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大哥的身上。
大哥的确不负三叔所望,他不但完成得挺出色,而且更有比三叔生动的地方。我知道,那是因为大哥读过几个月的私塾,看懂家里那本线装的《沈氏家乘》。
大哥不但能把每一座墓主姓名辈分道出,还能讲述其配偶子孙情况,有的还加上传奇故事。比方说二世祖沈应隆,居然还是明朝永乐壬戌子科举人乙未科进士,还出任陕西监察巡按御史大夫。因在任破过无头公案,而被陇人称之为神官。三世祖沈联友曾为明朝教谕,四世祖沈环也是县丞。十七世祖宗良从武,具有超人武功,曾称霸一方。我们为二十世,却有点儿不屑,怎么从御史老爷而下,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年年清明扫墓,大哥年年讲。年年讲,也年年过,也没有谁记得住。毕竟太生疏了嘛,一年才见识一次,且没见到其人,只一堆黄土,那一大串的名单,兄弟叔侄们,不是把七世祖误为八世祖,便是将祖公误为祖婆。好在他们都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也不责怪。
以致后来,大哥已经深深埋进了族谱中去,除了每年扫墓时宣讲,平时也对着族人照本宣科。一本家乘,洋洋万言,大哥可以倒背如流,常在大榕树根下念那“家乘之设由来久矣所以载先世之事实后代之遽嬗我沈氏姬姓之后已历千百余年无可稽考惟吴兴郡名则于晋时沈约八咏高风至今瞻仰其总祠在浙江西湖郡之竹墩村……”从始祖背到当代本代,还能顺序正出沈族的辈字“福昌宗德,维祖之纲,无锡尔后,永世经邦”的十六字排谱。
更令人信服的是,大哥可以轻而易举地指出哪里的沈家人属于第几代的分支。比方博白县三里村沈姓人便是八世祖沈仁所出;合浦之石康村为三世祖沈善友所出;白沙之东屯沈家为五世祖沈大纶所出。这么一来,别看现在流落在广西的沈家人有好几万,追渊溯源,都是一家人,正所谓五百年前同一家,甚至就出自一人——浙江迁来的始祖沈潇进。
有道是同姓一家,一笔真的写不出两个沈字。至少大哥是这么认为。可那年我们村里学校成了危房,村长集资不足,想到了博白之三里及合浦石康的族亲,亲自带上我大哥前去募捐,我大哥十分清楚地向他们道出了前几代同宗之亲,并出示家谱为凭,口水讲掉了半桶,到后来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现在啊,我们自己也顾不了,哪有闲钱捐你们?我们也想盖呢,人多到教室快要涨破了。”
也是的,十二代前,他们的祖先也才一条汉子,现在呢?少说也近一万!
我大哥除了熟谙家谱,能追根溯源,其余别无生财之道。去年大嫂染病,要送大医院,苦于没钱,大哥也曾到村上去游说,所获却甚微。这可令大哥十分不解,三里及石康,那是十多代之隔,不给情有可原,这本村本境,隔不过几代,竟是这么无情无义?
最后大哥逼得无法,去找了牛三。牛三是个暴发户,家里少说也有好几万。大哥找他借个三多二少。不想牛三却给了大哥一面冷灰。
“借钱?你阿公与我阿祖是弟兄?就我与你是兄弟也难办到!”
这个牛三,还是我们四代的分支咧!
大嫂终于作了古。大哥很悲痛,他一方面悲大嫂红颜命薄,更悲的是这沈家人也太无情义了!到底为什么?大家都为一公所出。
今年扫墓。路过阿婆塘,什么时候这里被开了一道沟?一查,原来是刘姓人为引水种田所致。
这还了得!把沈家的龙脉都挖断了!难怪村人都成了散沙。好事者当晚即召集了村人议事。第二天,全村出动,先填平水沟,然后请来道公做道场,还龙颈,接龙脉,忙乎了两三天。
未过几天,刘姓人又来把沟扒开了。村头被激怒了,即时敲响了祭钟,把村民都拉了上去,禾叉担挑山刀斧头齐出动,那阵势非要与刘姓人决个生死不可。
村民还动员大哥:“你也去吧,打前给兄弟们讲讲龙脉的重要!”
“我看我不去了,这帮契弟年年扫墓,口水讲干了,也没一个能记住,万一我回不来,以后可是连祖宗没人认得了?!”
大哥借口走了。他却骑上自行车,立马到了边防派出所。
要不是派出所那三声枪响,流血的事件将会不堪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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