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世界里,每一品种、每一门类都各有其限定的范围、运行的轨迹以及自身发展的规律,中国画题画诗自然也不例外。
这里遇到的首要问题,是先要廓清中国题画诗的确切定义,进而大致认定它的始创年代与发展历程。题画诗在中国,可说是源远流长,作品数以万计,而且情况颇为复杂。就作者来说,有的是自题,有的是他人题于画作之上;就时间而言,自题者有的题于作画当时,有的相隔一段时日;他题者有当世人题,也有为后人所补缀;就题写方式看,有的题于画幅上面或者卷后,有的题于画外……不一而足。当前,在我国学术界、艺术界,对于题画诗的界定不尽一致。概言之,有广义与狭义之分。有的学者认为,题画诗的产生可以追溯到汉、魏、两晋时期,因为那时已经有了“画赞”之类作品。而按照传统的说法,则是六朝时期始见题画诗的雏形——那时虽有咏扇、题屏之诗,但其内容与画面并无关联,因而只能说是题画诗的滥觞。唐代许多著名诗人都有吟咏画卷的诗作,但由于它们并未题写在画面上,所以,也只能说是广义上的题画诗。可见,二者分歧的核心在于如何理解这个“题”字。
窃以为,题画诗这个“题”字,应是书写之意,即自己或别人直接把诗句书写在画卷上。《汉语大词典》释“题”,为“书写、题署”之义。条目中有“题画”一词,谓“在画面上题写诗文”;对“题诗”的解释是:“就一事一物或一书一画等,抒发感受,题写诗句。多写于柱壁、书画、器皿之上。”因而在这一词条后面,还有“题名”、“题字”、“题红”、“题壁”、“题柱”、“题榜”(题写匾额)、“题签”等等,古时这类用法,不胜枚举。
如果这样理解准确的话,那么,由自己或他人把诗句直接书写于画面或卷后,使之成为绘画的组成部分,这种情况的出现,还是始于北宋后期。比如,与“大米(芾)”齐名、有“小米”之称的米友仁,他就有《自题山水》的诗,他还在《云山小幅》上题写了一首七绝。尤其是宋徽宗赵佶,他在《芙蓉锦鸡图》上题写了一首五绝:
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
诗书画一体,更成为传世的珍品。
二
通过这样的“正名”,就可以明确两个问题:
其一,题画诗是中国“诗书画”三绝,或者说兼擅诗书画的艺术全才的产物。唐代,是中国诗、书、画艺术蓬勃发展并日益成熟的关键时期。苏东坡指出:
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就是说,艺术各个门类,到了唐代,已经发展到了高峰。在此基础上,从唐代开始,特别是宋代以后,一个特殊的艺术现象逐渐形成,就是一批艺术全才同时出现在艺坛上。其中最有代表资格的,首先应该是王维,其次是苏轼。但是,由于郑虔向宫廷敬献诗、书、画作品时,曾获得唐明皇“郑虔三绝”的高度赞誉,而他的好朋友杜甫又曾题诗:“三绝自御题,四方尤所仰”,结果,后人说起“三绝”来总要提到郑虔。这一优秀传统后来绵延千余年,中经金、元、明、清,发扬光大,使这种集诗人、书家、画家于一身的艺术全才,即所谓“三绝”型艺术家,联翩而出,如群星灿烂,光耀神州,共同书写出一部异彩纷呈的煌煌艺术史册。
其二,“文人画”的出现,为题画诗的发扬光大提供了基础性条件。苏东坡曾明确地提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和“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等重要的艺术命题,以诗与画在美学境界中的一致性追求,奠定了二者彼此融合的理论基础。正是他,首次提出了“士人(文人)画”的概念,树立了“文人画”的旗帜,此后,文人涉足画坛者便日见其多,开创了中华艺术史的新生面。
从中国艺术本身的优势与特点看,书画同源、诗画一体,诗书画相映生辉,有着悠久的传统,并为历代文人墨客所认同。由于诗与画在意蕴上相连,境界上同构;书与画在位置上相应,形态上协调,使中国画实际上形成了以画为主体,诗、书同为辅翼的综合性的艺术形式。加之,艺术家们题诗、写字、作画使用着同一种性能的毛笔,这就为他们启运一颗灵心、凭借一管毛锥,自在自如地徜徉于诗、书、画之间,提供了现实的……可能。
长期以来,诗、书、画在文人现实生活中的结合,已成为艺术圈里屡见不鲜的现象。它们与现实人生联系紧密,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有所涉猎,不独抒怀寄兴,写意达情,广泛渗入友朋交往、节庆礼仪之中,在滋润与调节人际关系方面直接参与,甚至关乎国运兴衰、人间疾苦,在政治、文化生活中也都发挥着不容忽视的作用。
三
就诗而言,中国古代文人从小接受儒家教育,“六经”之首的“诗”为必修课,从艺者最大的“竞技场”也在于诗。于是,整个士子阶层,形成了无一人不能诗、无一日不说诗的繁兴景象。可以说,中国的所有艺术领域,几乎全部为诗词所笼罩。不仅戏曲、小说、散文等各种文体中渗透了诗词的流脉,而且,就连文体之外、属于艺术门类的书法、绘画、音乐等也都不同程度地为诗词所影响和辐射。汉字的书写之所以能够成为世界文化之林中独一无二的书法艺术,除了它自身构造的规律和书写工具毛笔的特点之外,以诗文为书写内容,也是其重要的原因之一。
就诗与书的关系而言,特定的诗情与书法形象结合在一起,共同引导着人们对书法意象的体验。中国的书法名家,自东汉的蔡邕、西晋的陆机、东晋的王羲之,到盛唐的草圣张旭,“颜体”的创立者颜真卿,“柳体”的创立者柳公权,再到北宋“书法四大家”苏、黄、米、蔡,宋徽宗赵佶,南宋的岳飞、陆游,都是兼擅诗文而工书法,并且,所留下的法书名作也多是自书其诗文。从这种意义上说,若了解他们的书法,不可不了解他们的诗文;而要了解其诗文,也必须观赏一番他们的书迹。
诗为画魂,书为画骨,绘画与诗词、书法的关系愈加密切,可说是同源同根,若合一契。宋代苏东坡、米友仁、赵佶,金代王庭筠,元代赵子昂,以及号称“绘画四大家”的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还有元明之际的王冕,俱是典型的诗书画兼擅的文人画家,他们或自画自题,或相互题跋,体现了中国的诗、书、画一体的独特面貌。
迨至明清两代,“文人画”已渐成“画坛覆盖”之势。明代的“吴门画派”,清代的“清六家”、“四高僧”、“扬州八怪”等“文人画”群体,同时也是诗、书、画兼擅的群体,在中国的“三绝”艺术史上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这种优秀的传统一直延续到近、现代,像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林散之等,无一不是“三绝”群体中的佼佼者。可以看出,是追求圆通和融的中国文化,滋养、造就了如此众多的艺术全才;同时,这些艺术全才也丰富和凸显了中国文化的圆通和融的传统艺术精神。
四
题画诗的出现与发展,为诗与画相互促进、交融互汇开辟了新的道路。诗画结合,画上题诗,是中华民族美学高度发展的重要标志之一,也是我国绘画艺术所独具的特色。
无论是画家本人还是他人题写在画面上的诗,都是诗歌中的一部分,既具诗歌的共性,又有其自身的特点。它的内容既不能与画面脱节,又不能完全拘泥于画面。附上去,跳出来,应是它的突出特点。好的题画诗,往往不满足于单纯地解读绘画,成为绘画的一种点睛与补缀;还要另辟蹊径,别有会心,别有寄托,亦即善于借助画面的艺术平台,唱出诗人的心声,给出画面难以表达的深刻内涵。明代文学家、书画家徐渭,有一幅水墨大写意的代表作《墨葡萄图》,他在画面的上方题写了一首七绝: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这哪里是题葡萄,分明是“夫子自道”——半生怀才不遇之怅恨,一腔愤懑抑郁之悲情,跃然纸上。
多年前,我在无锡市文物店看到一幅《孤雁低飞图》,是清代平民画家边寿民的名作。边氏生当“文网”高张的乾隆时代,经年避居湖边沙际,不与达官权贵往还,善用泼墨法画芦雁,自号“苇间居士”。他在这幅画上自题了一首七绝:
孤飞随意向天涯,却傍江湖觅浅沙。恐有渔舟邻近岸,几回不敢宿芦花。
诗的前两句是实写画面上孤雁低飞,盘旋在湖边芦塘上空而不敢落下歇宿的情景;后两句属于画外音,说明何以不敢轻易落下。说的是水禽,实际上寓意人间时事——面对铺天盖地的“文网”,人们定会从中悟解到、触摸到当时文人“虎尾春冰”,情怀惴惴的心态。应该说,作者已经宣达了心声,但却又十分曲折、含蓄、隐晦。之所以如此,自然还是与“文网”之设有关。无论从内容和艺术哪方面分析,这首诗都是典型的佳作,细加玩味,有助于我们把握题画诗的艺术价值与写作特点。
五
作为诗歌中的一个门类,题画诗在中国诗坛上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其成就不容忽视。早在宋代,即有孙绍远收录唐代以来题画诗的《声画集》传世,限于历史条件,所录作品不多。堪称集大成者,是清代康熙年间陈邦彦选编的《御定历代题画诗类》,收诗近九千首。其搜罗之繁富,分类之精详,当时叹为观止。近些年也出版了一些这类著作,如《中国题画诗分类鉴赏辞典》、《历代题画诗选注》、《清人题画诗》等多种。但若说起题画诗的创作,则不容乐观。由于客观上受到西方绘画图式、理念、技法、风格的影响,特别是主观上限于书画家自身国学基础薄弱、诗词修养不足,题画诗这一门类已日渐式微。
因而,有些国画家和诗人,也包括部分学者,急切地呼吁要正视这种现象,认真扭转这一颓势,注重对于题画诗的创作与研究。辽宁省美学界、文史界、书画界一些知名人士,近日齐集沈城,专门就题画诗的源流、特点、写作艺术诸多课题开展学术研究。这实在是一桩功德无量的盛举。会上,同时研讨了林声先生的题画诗作,可以看作是为讨论题画诗提供了一份可贵的文本。
林声先生在诗、书、画三方面都取得了显著成果。近年来,他在从事山水、花鸟类国画创作的同时,着力为所作画幅篇篇都题写了诗词,多达一百五十三首。不仅篇章宏富,数量可观,而且,匠心独具,文采斐然。比如,他的《题松》:
写意一青松,瑟瑟谷中风。凌云知劲节,负雪见贞红。顶天一身骨,立地耸泰峰。三九寒不改,雪后见真容。
……
诗为画生色,画为诗增辉,意在形外,相得益彰。香港回归时,他画了一幅《写梅图》,题词其上,以寒梅绽蕊的花光墨彩,寄寓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豪爽之情。
寒梅傲霜,百年逢春怒放。铁骨铮铮雪国耻,春潮扬眉气万丈。俏枝昂首,故园春光,神州雄鸡三唱。忆百年痛史,明珠今还我手,泪喜夺眶。
他的题画诗,虽云咏物,但全为寄情言志,无论是展示一己的情怀,还是发抒心中的感慨,都是真情灼灼,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可知,从本质上说,题画诗原是写心诗、寄怀诗,诚于中而形于外者也。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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