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威先生提到了关于作者的三个层面,使我很受启发。我原来也想讲,从作品中看到了“三个石杰”,也是从层面上分的。一个是从情感层面上,看到了“孤愤著书”的石杰。对于文学创作,情感是至为重要的。我觉得她是孤愤著书,有点儿像太史公那样,她是怀着一腔愤懑,在那里穷愁著书。第二个是伦理道德层面,看到了“爱憎昭然”的石杰。小说里虽然没有直白的伦常教化,但不乏道德观念的认同,她是通过情节、形象表述她的道德关怀的,不论是表现婚恋生活,还是言说历史、政治、社会人生,其中都隐含着鲜明的道德元素。第三个是哲学层面,看到一个“悲怆、深邃”的石杰。这是本书的一大特色,也是她取得成功的主要方面。关于这一点,我想展开说一下。
主要表现在:一是,石杰把自己的人生体验以及周边事物提升到了哲学的层面来发掘、表现、剖断、分析。联系到她的悲怆、深邃、惯于质疑的秉性以及日常对哲学特别是西方哲学的癖好,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显然,她已取得了可观的成效。我们知道,一般的文学作品在审美形式之外,都应该具备一定的思想内涵,但是有思想内涵未必就具有哲学思维。这需要有一种特殊的哲学视角。我们说,《红楼梦》也好,《桃花扇》也好,都具备一定的哲学视角。所谓哲学视角,大约就是某种特定的观照人生的立足点与方式方法。曹雪芹看社会、看人生、看生命的视角显然是不同凡俗的。他写了具体的社会、人生、生命,又不限于具体的社会、人生、生命,其中含有深邃的哲学蕴涵,具有普遍性意义。
二是,表现在作者对人物的个体生命价值的关怀,对个性与人物命运关系的研索,这方面向峰老师分析得非常深入、细致,我不再重复了。
三是,通过大量的质疑、诘问,特别是那个苍凉的结局表现出来。作品中许多问题都是无解性的,悖论性的。文学作品中的确存在一些可以说是无解的东西,你不知道它的答案在哪儿。
四是,悲剧情结,悲剧眼光。书中写到的种种色色人物,他们彰显出的各种追求、欲望,以及人物的结局,都和苦难相联系着,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不在这方面承受悲剧的结果。
五是,小说的结尾很精彩。我看这本书先从前面看,看着看着觉得不过瘾,或者说没有找到感觉,于是,我便翻到了第八章,从那儿往后看。一般来说,文学作品往往是前面的更精彩一些,写着写着就松劲了。这部作品后面比前面精彩,确实有古人说的“六龙蹈海,万马呼风”之势,把多方面的文学功力展现出来了。特别是结尾,人物都给予了恰如其分的交代:苏小娟死了,白莹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陈把头、陈大荣、李青、赵一雄,等等,各有各的结局。尤其是林雨的失踪,更让人怆然伤怀,可谓“曲终人不见”。而这个“曲终人不见”,还不光是一种余韵悠然,或者是哀伤、愤懑,而是生发出一种神秘感,这和作者的美学倾向有直接关系。石杰读书也好,创作也好,一贯对神秘的东西特别感……兴趣。
二
这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主要人物,相对于小人物、所谓“中间人物”,笔力显得弱一些。我想,这大概带有一定的规律性。
清末民初的著名学者、诗人、历史学家夏曾佑说过,写小说有“五难”:写小人易,写君子难;写小事易,写大事难;写贫贱易,写富贵难;写实事易,写假事难;叙事实易,叙议论难。
当然,就整体上说,看过这部作品之后,我还是很佩服作者的洞察力、概括力、想象力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关于主观诗人和客观诗人的提法,我觉得,这同样适用于整个作家群体。小说家一般都属于客观的类型,往往要借助于丰富的阅历。阅历既深,拥有的材料便越丰富。石杰在半个世纪的人生中,无论是读书、工作,生活境遇辗转周折,应该说具有较为丰厚的人生阅历,这是她从事小说创作的资本。但令人佩服的是,她本来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并不具备医药卫生方面的生活经历,却能够写得这样周全、细致,而且达到了一定的认识深度,得到了大家的普遍认可,着实很不容易。这颇得力于她在现实生活中能够细致观察,而且勤学好问,善于在近乎闭塞的生活中间接地获得经验,积累素材,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凭借丰富的文学想象力。想象力对于文学来说特别重要。现在的文学作品,许多小说、电视剧,纯粹是日常生活的直接照搬。
许多作品以所谓“写实”为标榜,热衷于现实场景的模拟与写真,缺乏对“文学是一种原创行为”的理念的高度自觉。这除了作者文学才能不足以外,大概也和我们所处的时代有关,现在是一个没有想象,也不需要想象力的时代。想象有如梦境,是一种贫困、匮乏的产物。一当各种东西得来容易,想象就会成为多余的了。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想象力很丰富,她想了很多很多的物质享受,就因为她得不到。现在的生活太丰富了,而且,时间、空间的距离大大减少;再加上人心浮躁,不肯运用想象思维。单从这一点来说,石杰的小说创作也是难能可贵的。
作者善于把思辨的结果成功地转化为形象、意象,转化为情节。这方面李贽有一个著名的论述。他说,艺术创作概括起来就是两个“hua”:一个是图画的“画”,一个是转化的“化”。头一个“画”,是把理念变为情节、形象;后一个“化”,是在形象、情节中渗透、溶入哲学思维、哲学理念,实现一种思维方式的转化。借助于娴熟的表现力和丰富的想象力,可以将理念变为形象的东西;而借助于理性思索,又可以在形象的东西中寄托哲理的蕴涵。这是一切优秀作家作品所必须具备的。石杰就是能够把心中所想的、眼睛所看的,都形诸笔墨,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这借助于她的文学修养、文学功力。因为她有写短篇、中篇小说的创作过程。她可能每一天都生活在两种空间里:一种是现实的空间,一种是想象的空间。而她又能将这两种空间很好地融合起来,形成文字。这也是她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方面。
三
石杰是从写中短篇小说入手逐渐发展到创作长篇小说,其间大概花费了十多年的磨砺功夫。当然,作为高校学者,同时也写了许多文学研究文章与评论。她曾经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作品和西方哲学著作,有比较深厚的学术功底做支撑,厚积而薄发,后劲很足,看得出她的成功不是偶然的。现在有一些人,根本不会写短篇、中篇小说,一开笔就写长篇,既没有一定的生活积累,又缺乏足够的文学驾驭能力,只是满足于编造些故事情节,再装进去几个人物,其他就不考虑了。为的是改编成电视剧,日进斗金,而不是从研索创作技艺出发。
这部小说涵盖了“文革”前的十七年和改革开放的新的历史时期,对于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书中描写的许多过去的场景都是亲历亲闻的,因而读起来有一种亲切感,甚至产生一种怀旧的情绪。这个怀旧,并非因为那个时代有多么好,只是因为那个时代我们很年轻,而且直接参与了,仿佛又回到当年的岁月。时光也好,文学也好,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们都有一种过滤作用。“少年子弟江湖老”,原本十分普通的东西,甚至是一场苦难,然而经过数十载的岁月冲蚀、风霜染洗,经过文学、美学的过滤,上升到一个审美的层次,当日的种种烦恼与苦痛,于今已在记忆中消溶、淡化,沉淀下来的倒是可供婉转追怀的忆念了。
几位评论家谈到了小说的不足;以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觉得还是写得实了一点,是否可以再空灵一些?刚才说过了,我是先读了后半部,读了结尾,然后又读的前面,感到后面的较为空灵,哲学意味较强,如果前面的也能空灵一点,是不是更好呢?有些过程、场景(比如医院的评先创优过程、林雨在庆祝会上的讲话等)其实是大可压缩的。这纯粹是我个人意见,只供参考。
(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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