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一般情况下,确确实实只处于一种情境,或曰一种现实。比如,农民种地也好,商贩经营也好,教师执教也好,无一不是踏踏实实立足在大地上,亦即处于各自的一种现实情境里。可是,在宗教信仰中就不同了,仙乡与浊世,或者阳世与冥间,在一个信徒的头脑里层现迭出,那种现实与幻境迷离惝恍、纷然杂陈的双重情境就会出现了。同样,当一个作家艺术家全身心地沉浸在创作状态之中,也会出现类似情况,对此我倒是有实际体验。近期通览了于金兰同志的文艺作品,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原来,她也是经常处于心理的现实与社会的现实的交织之中,或者说是艺术与现实双重组合之中。
先说社会的现实。我与金兰同志相识于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当时我们分别任职于两个相邻的地级市的党委,职位、级别、职责范围相同,会议期间或逢节假日,常常相互走访,交流学习、工作的心得体会。那时,干部作风、社会风气、人际关系良好,人们好学上进,精神振奋。同志之间出于学习、借鉴的需要,各地横向交流较多,不像后来偏重于上下级关系的疏通,也并不刻意营谋给上下级打下什么“政绩”烙印,而主要是自励自强,“反求诸己”,功夫下在提升一己的实际本领、人文修养与做好本职工作上。这样过了四五年,我们又相继调入省级领导机关,分别在宣传与出版部门工作,更是相知相重,相互支持,有时从工作出发,也会就不同意见争论得不可开交。
从近三十年的交往中,我认为金兰同志是一位有个性、讲原则、很刚直的女性。自主意识较强,不肯随俗俯仰,更不要说阿谀奉承、逢迎谄媚了。这样,有时也不免遭到某种误解以至孤立,自然也会感到有些苦闷与迷惑。但似乎并未看到她从此改弦更张,而是依旧我行我素。这一切都是秉性使然,即便要改,怕也是很难的。
中国古代文化传统,向来讲究“文如其人”、“言为心声”。可是,说来也有些奇怪,金兰同志那种刚直不阿、清高耿介的个性却很少反映在她的文艺作品中。就是说,在她的散文、诗歌、小说以至摄影等艺术作品中,呈现的内容与格调倒是情深意切,柔情似水。借用清人郑板桥画竹、咏竹诗句,叫作“一枝一叶总关情”。对于英美新批评派的观点,我一向不以为然。他们认为,研读文本就是一切,用不着去过问作者的生平经历、行为、气质。有代表性的一句话是:“向作者求援是文学批评家无能的表现。”那么,金兰同志诗文作品是否可以作为此论的佐证呢?不能这样判定。在我看来,这是两个意蕴不同的概念。就是说,这里的问题不是作者的行为、素质与诗文的格调、内蕴两相背谬,而是作家的两种现实、双重情境在艺术创作中的不同映现。
金兰同志虽然身居领导岗位多年,却是一个多才多艺的艺术坯子。她的精神世界,特别是情感世界是异常丰富的。她幼怀聪敏,酷爱诗书,具有丰富的艺术细胞和领悟能力,后来入读大学中文专业,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参加工作之后也基本上没有离开这个圈子。灵明的心性和深刻的心理体验,以及充分感性化、个性化的感知方式和审美体验方式,经过长期的氤氲、发酵,形成一种“沛然莫之能御”的原动力与不懈的向往、追求;而这种独特的灵性超越与感悟,对于文艺创作无疑又是一种诱惑,一种呼唤,一种催化与裂解。她是一个十分执着的人,前进的目标一经认定,便以矢志不移的耐力和刻苦勤奋的精神,拼力促其实现。
摆在读者面前的这些诗文集与摄影集,有些是在紧张繁杂的工作之余完成的,更多的则问世于离开实质岗位之后。卸除了沉重的工作担子,过着净水闲云、波澜不兴的退休生活,闲暇时间多了,心也沉静下来,般般往事汇聚心头。对于世俗的钻营奔兢、琐屑营谋,本来她就没有什么兴趣,待到脱开红尘扰攘、浮世纷争,离群索居之后,就更加潇洒从容了。于是,在现实世界之外,呈现出一个半是实在半是空灵的精神世界,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也就是亦真亦幻的艺术世界。而经常的状态是,现实的物质世界渐行渐远,虚幻而空灵的艺术世界则日益贴近,直至完全沉浸……其中。
元代诗人有“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的句子。由此,人们常把那些赋性刚直、耿介拔俗却富有生活雅趣、艺术情怀的人,形容为“剑胆琴心”。我觉得金兰同志庶几近之。人生、人性是七色斑斓、丰富多彩的。鲁迅先生诗云:“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原是人之情亦理之常也。联系到文艺创作规律,就更容易解释了。列夫·托尔斯泰说的好:“艺术是人类生活中把人们理性意识转化为情感的一种工具。”文学艺术是主情的。怎能设想一个女作家竟会是形同槁木、情感匮乏的呢!
细加研读,可以发现金兰同志的诗文有如下一些鲜明的特征——
贴近时代,目注苍生。文学是人学。人的思想情感,实践活动,亦即人的精神存在与物质存在,是现实中最基本的存在。金兰同志起身于基层,尔后又到上层领导机关,广泛接触实际,饱经世事沧桑,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对于人情世路有深切的感悟。她的散文绝大部分都取材于身旁的现实人物。人的生存价值、人的命运铺排、人生道路抉择,是她观照的焦点。创作中,她不习惯于引经据典,说古鉴今,作品里见不到那种凌空蹈虚的空泛议论和“发思古之幽情”的书卷气。也许是由于年龄的增长吧,生命中存留的般般往事,也时常悄然涌动,这样就有了对于过往生活的碎片整理,但无不根植于现实的触发,又着眼于实际问题的探索。总之,都是奔流的情感寻找诗文的形式,而不是先设定精巧的形式去填充情愫,也就是因情造文,有感而发。像帕斯捷尔纳克所说的:“自己选择写作是因为有话要说。”
真情灼灼,尤其是对于女性这一弱势群体有着特殊的关注。她的散文有两点最为突出:一是情真意切,“笔端常带感情”;二是绝大部分写的都是女性。她以一颗平常心,通过情思隽永、富于质感的笔墨,状写那些质朴无华而命途多舛的寻常女性。一部《女人有泪》,无论是真实纪事的散文,还是少量的想象虚构作品,无论是抒情还是叙事,无论是描述长辈晚辈的亲人,还是叙写老师、朋友与同事,甚至素昧平生、匆匆一面的他乡过客,全都是作女性方面的文章。她以女性作家独特的视角,细腻的笔触,饱含深情地,多侧面、多角度地展现女性的个性、命运、心灵,刻画她们的爱恨情仇、苦乐悲欢、坎坷际遇,生存中的种种无奈。其中有赞美,有悲慨,有感叹,有讽喻,而主调是深切的同情。读后令人久久沉思,甚至欷嘘不已。
长于分析,思辨能力较强。作家表现生活、介入生活,大体上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生活的审视者;一种是生活的追寻者。前者多为阅历丰富、饱经风霜的过来人。对于生活,在介入过程中,抱着审视与探究的态度。后者或初涉世路,或纯任天真,经历就是体验,写作就是精神跋涉的实录。金兰同志显然属于前者。鉴于“文革”对于人性的摧残和人情的扭曲,她在创作中更多地注重与重新思考生命的尊严和人生的意义。她的几部诗作与散文,大多都是对于生活的审视与回味。写作手法,深得梁·萧统在《昭明文选》中提出的“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的真髓。有的是直抒胸臆的理性辨析,有的是在富有真切的感受、深刻的内涵的基础上,营造出一定的意境、意蕴、意味,并以美的形式和诗的语言出之。她也状写自然景物,比如花卉,但都是赋形于此而义归于彼,纯然吟风咏月的几乎没有。她的一部诗集名为《人生杂咏六十首》,里面分成两部分,一曰《魂》,一曰《悟》。每一篇诗作都配有大幅鲜艳的花卉照片。可是,如果你以为作者是以散淡的闲情状写奇葩异卉,那就错了。实际上,她是借助花卉来讲哲理,诉衷情,说命运,道人生的。一幅草菊的题诗是这样的:“你有的/我可以有/只是无心去追求/因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有的/你却未必有/因为/人生的真谛哟/难以铸进你的心头”这真是典型的借题发挥,夫子自道;或者说是“借草菊的酒杯来浇自己的块垒”。中外文学作品中,向来就有“拟人化”的手法。“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孤高傲世谁偕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借花咏人,本是古代诗人的惯技。
富有美的蕴涵。金兰同志素具审美情操,生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对于美的欣赏是异常敏感、异常专注的。这种美的蕴涵,像西方美学家桑塔耶纳说的,“表现为一种价值,也就是说,它不是对一件事实或一种关系的知觉;它是一种感情,是我们的意志力和欣赏力的一种感动”。就是说,美是寓于真与善之中的。它是满足我们心灵需要的一种快感。因此,散文中的美表现为引起读者感奋的情韵、意境与文辞。古人赞美好的诗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金兰诗文就具有这种素朴天然的美。这种素朴是真情实感的外现,又能有效地拉近与读者心灵的距离。
似乎有一种悲凉意绪与悲剧情怀弥漫在作品之中。给我印象很深的有这样一篇纪实散文:《老坨子,你何时醒来?》前半部分尽写世外桃源般的老坨子人情、环境的美好,然后,笔锋一转,像一场噩梦般的,风华不再,清景顿失,美丽的环境经过“开发”惨遭破坏。类似的篇章还有,多是写人,读了令人惘然若失。莎士比亚和鲁迅先生都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撕碎(毁灭)给人看。笼罩着金兰作品的,是一种苍凉、凄美、沉郁、悲慨的氛围。她的文章里没有嬉闹,只有凄清,没有喧嚣,只有沉思;与插科打诨、滑稽戏耍根本上绝缘。
这种风格的形成,也许同她的人生经历有一定关系。据她自述,童年时期贫穷、疾病、恐惧的阴影,过于凄苦、辛酸的经历,在她的幼小心灵中留下了终生难以排除的深重记忆。长大以后,好学深思,赋性深沉、内向、严谨;并且长时期处于主要领导岗位,而仕途也并非总是春风得意。至于理性思维的过分发达,更进一步整合与深化了对于世路人生的认知、体验。——这些,对于她的创作风格和审美取向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使她的精神库存中盛满稳重、深沉、苍凉的因子,而缺乏那种纵情笑闹、汗漫逍遥的活泼细胞。
回到前面“文如其人”的话题,这一切,都决定了她的诗文的风格与特色,哪里是研读文本就是一切,无须过问作者的生平经历、个性、行……为呢!
(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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