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言之,其难有三:读本中许多话题都是很敏感的,政治性、政策性很强,不太容易把握。此其一;其二,书的篇幅虽说不大,不过十几万字,但它对作者的哲学(宗教)、史学、文艺学素养的要求却是很高的;当然,最难的还是第三点——如果就是一部政治著作或者学术著作,也还好说,可是偏偏要求:既要从历史的、学术的角度,客观地撰写一部西藏历史和今天的真实范本,又必须采用文学手法、形象思维,写出一部富有艺术魅力的文学作品来。科学性与艺术性,史笔与诗性,逻辑与具象,纵令不是相互对立、相互矛盾,起码也是相互制约的。弄得不好,就会成为一部“正襟危坐”的标准史书;或者,变形为猎奇笔记、戏说历史、民俗趣谈。我们都为叔阳先生捏着一把汗。
而他自己却从容不迫,好整以暇。这使我想起了“草船借箭”的诸葛公了。“三日之内,拜纳十万枝箭”的重担挑在肩上,可是,“第一日却不见孔明动静,第二日亦只不动”。叔阳先生也像当日的孔明那样,只顾喝酒、吟诗,纵情谈笑。我们这班“鲁肃”们却傻呼呼地兀自在一旁……着急!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出来的,(至于报道中说的翻阅文献典籍达二三百种,并观看几十种相关题材影像资料,中间一次次卧病,一次次奋起,我觉得都不足以状写“戛戛乎其难哉”的本真情貌。)反正两年半过去,“十万雕翎”如数奉上——《西藏读本》出来了。通读一过,惊讶于文笔是如此地优美,形象是如此地生动,结构是如此地巧妙,堪称一部精美的历史文化散文;同时又立论谨严,事实准确,具备学术著作所必备的科学性。关于成功的秘诀,他在《后记》中只字未提,只是谦虚地说了句:“无论我的才智还是体力,都不足以爬上藏学这个珠穆朗玛峰。”听了也莫名所以。这就叫作袖里吞金,“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
这样,探觅“金针”的差使就落到评论者身上了。作为作家同行,我不知其他,只想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试加破解。
如果把《西藏读本》看作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那么,作为“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文心雕龙》语)的对这座宫殿的设计与构思,便首先体现在作家的叙事意识、叙述方略上。全书分为七章,作者把最醒眼的事件——文成公主入藏放在最前面,尔后再掉转笔锋讲述创世神话与传说,接下来,顺势展开对西藏历史、地理、宗教、艺术的言说,中间揳入西方殖民者的欺骗伎俩与掠夺行径,最后,以西藏的现在与未来收尾,千里来龙,到此结穴。作家把他几十年创作话剧、电影的经验,通过运转巧思,精心布局,成功地应用到散文创作上。
从前两年撰写《中国读本》开始,他就练就了一种独特、别致的文体风格。主要表现是,在铺陈史实的基础上,张开想象与联想的翅膀,充分调动文学的各种艺术手段,诸如环境的描绘、气氛的渲染、心理的刻画等,把压扁在书册中的史实化作生动的可感可悟的场景、形象;在展开叙述时,采用他惯用的时空互换、自由穿梭、纵横交错的方式,以避免平铺直叙地罗列史实。
请看下面这段描写:
在皑皑的雪原、莽莽的高山、澄碧的湖泊中间,往往有游吟歌者的身影。他们肩背皮囊,里面只有些糌粑和牦牛肉干,斜挎一把三弦琴,走到集市和村落,便坐下来弹唱诗歌,或者吟唱《格萨尔王传》,藏胞们便从四面八方围拢来听他们的长歌短唱,随着歌吟而感慨、流泪乃至起舞。这时,风会停,雪会住,星月齐辉,一切都凝神细听游吟者的歌唱。这是怎样动人、怎样美丽的场面啊!倘若兴致不衰,歌者会在篝火边吟唱通宵,而听者也唏嘘一夜。那些游吟者并不索取报酬,有糌粑和青稞酒,有《格萨尔》可以唱,就是他们幸福的一生。
他掌握了一个重要的手法,就是从现代性的意识(体现当下的需要)出发,抓住过往与当下这两头——以尽可能开阔的现代视野对最原始的材料(神话、传说、民歌、图画等)加以整合、升华,实现现代化的转化。在这里,“悟”是关键一环。没有“悟”这一“九转还阳丹”,材料便是死材料,观念也是空观念。作家通过“悟”这一精神体验,实现创作主体与历史客体的双向交流的“潜对话”,形成感人的艺术魅力。
明代思想家李贽讲到艺术创造时,说一个是“画”,另一个是“化”。头一个“画”,说的是要有形象;第二个“化”,就是要把客观的、物质的东西化成心灵的东西,成为所谓“心象”。大前提是头脑中要有这个东西;尔后,再进一步想办法把脑子里的东西化为诗性的文字,化蛹成蝶,振翅飞翔。
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说,真正的散文饱含着诗意,犹如苹果饱含着汁液一样。我以为,诗性往往肇源于使作者动情的物事与神奇、微妙的心境——这是激发和酝酿诗性的触媒剂。这种诗性很奇妙,很空灵,有如薄雾轻纱,晶莹的水月,神秘的迷宫,能把作者和读者带入一种神思荡漾、意兴悠然的境地。
诗性也好、意象也好,作为文学作品,最后都要落脚到语言表现上。散文是语言的艺术。如果说,小说尚有离奇曲折的故事可以扣人心弦,那么,散文就要凭借扇动艺术语言的翅膀来引人入胜。情感是虚无缥缈的,要使它呈现出来,需要赋形,需要有一个物质媒介,使之成为可以同他人交流的一个物质存在,这就要诉诸语言文字。
“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语言是创作者进入文学殿堂的身份证;同样,文学语言也是认定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尺。所以,俄国形式主义学派特别强调“传达”功能在艺术创造中的作用。文学语言不同于认知语言,不同于逻辑语言,不是知识、理性的堆砌,而是意境的生发,它要有比、兴,要形成文学境界和美感性质,往往是象征性的,而不是征实的。
在这类政治性很强的读本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政论性的理性文字。叔阳先生经过一番艰苦的文字转换功夫,使之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美感性质:
几百年过去了,西方中世纪“政教合一”的血腥与黑暗已沉入现实底层的深处,暗紫的血迹已洗成了淡白。只有发黄的历史书页和那些伟大人道主义文艺大师的作品,还保留着喑哑的控诉、抗议。可惜,这不再是今日一些政治家们衡量人权、人道主义的统一价值观。有些人似乎忘记了他们今天的人权、人道正是同自己的过去做斗争所取得的。没有先前的民主革命,就没有今天西方社会的一切。
一些更为“新潮”的艺术家,已经把西方的中世纪改造成豪华的宫殿游戏,演绎帝妃们的爱恨情仇,至多有游侠在夜半劫富济贫,俘获美女的芳心,或者拉帮结伙将失意的王位备选者送上皇帝的宝座,将这一切搬上银幕、荧屏,蛊惑今天的心。那些如雨果一样的大师们一定会在云端叹息,或者发问:是什么让人们这么快地遗忘了当政权与宗教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什么人权?难道人们已经背离或颠倒了人权的概念?
如何使具有严格的逻辑性与学术性、证明事实、以理服人的政论,也能具有文学的品格,这是这部著作需要重点突破的一个关隘。既然是政论,必然离不开说明和论证道理,因而说服力是必备的前提。只是在写法上,应该在事实的基础上,用鲜明的艺术形象,以及类比、对话、反诘、谐趣,诗意的语言、轻松的笔调来实现预期的目的。为此,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陈述了“笑的哲学”的意义。内容的严肃性、形式的独创性、风格的多样性、语言的形象性,是这一文体的重要特征。
这种政论与诗性的联姻,应该说是十分不易的。素常的习惯是“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严格学科轸域,“井水不犯河水”。而《西藏读本》在这方面做出了成功的尝试。“偶然一曲亦千秋”,只此一点,也值得很好地言说一番。
(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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