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语风中-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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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南城区跟随洛桑做些登记、抄写、存档的活路。每天我都要手握一支钢笔,伏在纸张上进行工作,活路倒是很轻松。

    卓嘎大姐曾竖起大拇指,说我进入到衙门里今后肯定会有出息。群培老人有时拦住我,打听最近有些什么好政策。我的回答总不能令他满意,因为我只是一名登记员,那些新出的政策是由管理我的干部们掌握的。每次群培老人一点都不恼,嘿嘿地笑着把一嘴的坏牙暴露在外面,用手重重地拍击我的肩头。我清楚他不恼的原因,因为他的一个女儿在当工人,每天在外面挖坑竖电线杆,男孩被招到邮电局工作,只有最小的女儿在上学。跟解放前相比,他现在吃穿住样样都不用愁。逢人他也总说:“我苦了近一辈子,晚年却过得这般的舒坦,都是托了毛主席的福。”后来,我才知道,他这样缠着我问,是想让我在邻居们面前显得有身份。邻居们现在俨然把我当成了一名管理他们的有权人,对我很是客气。

    有一次,我趴在桌子上,在一张大白纸上抄写布告,不知啥时区长走了进来。

    “字写得不赖啊!”她从身后对我说。

    我停住书写,握着竹笔把头扭过去。

    身后站立的区长今天变得很美丽,一头浓密的黑发梳成了两根辫子,圆月般皎洁的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眨动。原来她不戴帽子,会是这般的楚楚动人。

    “我在抄写布告。”我有些拘谨地回答。

    “写字是在寺庙里学的吧?”她和我并肩站立,眼睛盯着写在纸上的藏文字看。

    我的鼻子里飘入一股香甜的气息,它一丝一缕地飘升到我的神经里,长长地驻留在那里。

    “是跟仁波齐学的。”我说。

    接着区长身体的热气又袭扰过来,她跟我挨得太近了。我的呼吸不畅,心噗噗地狂跳,脸涨得通红。

    “布告写完后,你们到重要的几个街口去贴,让所有百姓都知道它的内容。”区长面向洛桑吩咐。

    “还要写两份。”洛桑给区长报告。

    区长的手搭到我的肩头,那细嫩的手心里有股磁力,让我的身体震颤,脑袋一下空白掉。她没有说话,手从我的肩上收回去,转身走出房门。

    “你写出的字真好看,可惜我不会读写藏文。”洛桑隔着桌子跟我说,但我一句都没有听到,愣愣地站在桌子旁。

    洛桑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才回到现实中来,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把话茬给接过来。

    “小的时候我给领主放牧打杂,我们这样的人哪有机会学习。后来,解放军工作队到我们领主家来,希望他们派送一名小孩到内地去学习。领主舍不得派自家的儿子去,就让我顶了个名额,才得以到内地去学习。”洛桑会心地笑着跟我解释。

    我听说他去过内地,心里油然地升出一股羡慕之情。

    “你在内地学习了多久?”我问。

    “只待了一年多。在内地听说拉萨发生叛乱了,我们就主动要求回来平叛。”洛桑把手里的钢笔套上盖子,再拧紧,坐回到木凳上。

    我有些好奇,充满期许地望着洛桑。

    洛桑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继续说:“动身去内地的那一天,我们被送到了赤门大院里,那里已经聚了很多人。管家和我妈妈领着我找到报名点,领到了一套土黄色的衣服和皮大衣、胶鞋、被子等。妈妈帮我把背上的布兜取下来,将新分的衣服和胶鞋跟那件旧藏装、补丁过的衬衣放在了一起。管家冷冷地站在一旁看,完后催促我和妈妈到一间房门口。房子里一溜排了很多张床铺,有些床铺上已经有人。‘进去吧。’管家说。我抬头看一眼妈妈,她有些犹豫。我们还是照管家说的进入到房子里,选了一张床铺。‘别耽误太久,早点回来。’管家说完转身走开,丢下我和妈妈在房子里。第二天,院子里开来了很多汽车,我们依次排队爬到车厢上,前来送行的妈妈把大衣和被子扔到了车上。她转过头去,双手合十,面朝布达拉宫方向祈祷个不停。等车子开动时,妈妈已经泪流满面,呆呆地站在那里,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车尾扬起了灰色的尘土,看不到后面的房屋和相送的人们了。汽车驶过去时,沿途有些女人取下帮典[17],使劲冲着汽车抖动,嘴里吐口水,诅咒谩骂我们。汽车经过哲蚌寺下面,几个僧人撩起僧裙,屁股对着我们,用手噼噼啪啪地拍打。当时有很多人对我们去内地学习,表现出极度的反感,无论他们怎样诅咒,我们还是平安地抵达了成都。”

    “后来呢?”我想知道内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赶紧写吧,以后我讲给你听。”洛桑笑着催促我。

    我很快把布告写好了。

    我们俩提着一桶糨糊,腋窝下夹着布告出了院门。路上遇到的行人不多,其中有几个认识洛桑,向他打听去干什么。洛桑指着我腋窝下的布告,说:“你们看了内容就知道了!”

    “我又不识字,跟头驴差不多。”其中一个这么回答,之后呵呵地笑着离去。

    我们选择人比较集中的地方贴布告,有些人跑过来给我们帮忙。布告贴上去后,人们围拢在布告前,要求洛桑把上面的内容读出来。他把我推到前面,命令我把布告读给他们听。这是一份关于对未参加叛乱的上层人士财产实行赎买的政策布告,我逐一逐条地读给他们听,他们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接着噘起嘴来,一脸的不解和茫然。

    “我们给领主当牛做马,凭什么他们可以继续过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不公平。”布告前站立的人群里有人开始叫喊。

    “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剥削我们,现在该轮到他们受苦了!”

    “那些领主没有一个好的,政府还赎买什么,把财产没收了分给我们穷苦百姓。”

    “共产党让我们翻身得解放,就是要消灭这些寄生虫。”

    “……”

    看布告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喧哗声把行人全召集到了这里。其中,有人历数自己曾经是怎样遭受农奴主奴役和剥削的,说到动情处泪水汩汩地落下。旁边的人受到感染也掺和进来进行补充。这种场景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洛桑和我站在圈中,看着这些情绪亢奋的人,不知道该怎样结束。外围不断有人参与进来,已经里外好几层。

    “我们还没有贴完呢。”我提醒洛桑。

    他点点头,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当人们的情绪被点燃,叫嚷声此起彼伏时,洛桑举起双手再喊:“你们静一静,先让我说几句话吧。”

    洛桑的双手一直向下摆动,示意人们不要再说话。围观的人逐渐安静下来,他们睁大眼,目光聚焦在洛桑的身上。

    “我跟你们一样,以前也被领主奴役着,是共产党使我们翻身得到了解放,当家做了主人。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全部记在了心里,也知道你们此刻的心情。但是,我们一定要团结那些未参与叛乱,积极要求进步的爱国上层人士。自西藏和平解放以来,他们做过很多有益于人民的事业,拥护共产党的各项方针政策,现在政府赎买他们的财产,体现出了要保护进步人士的政策,你们一定要拥护政府的这项决定。”洛桑一口气说完。

    人们安静了一会儿,可这种静寂没能持续多久,就有人开始嘀咕:“这些贵族就是命好,任何时候都是他们在受益。”

    “我们翻身了吗?”

    “当领主的话,任何时候都不亏。”

    “……”

    他们议论着,表情沮丧地从布告前慢慢散开。有人把藏装的袖子往肩头上一甩,长长地叹口气,有人干脆往地上啐口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围观的人散开去,满脸的失望。

    洛桑和我站在那里,目送人们离去,心里只觉得隐隐地疼痛,仿佛自己做错了事一般。

    这时有人从背后扯我衣服。我回头看,师兄罗扎诺桑就站在我的身后。他头戴一顶乳白色的礼帽,不大的眼睛里透射出讶异的光,那只宽厚的鼻子下,长出了又短又粗的髭须,嘴唇倒显得有些单薄。见到师兄这样一副模样,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连声师兄都未能喊出来。我张开嘴,瞪大眼,望着他。

    师兄比我要镇定许多,他先开口说:“我刚才一直都在盯着你,怕认错人了。”师兄的脸还是那么黝黑,一身黑色的氆氇藏装,身子显得壮实了许多。

    “师兄,是我呀。”我说,同时努力把刚才表现出的那种失态迅速掩藏起来,不让罗扎诺桑发现。

    “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罗扎诺桑一脸笑容地对我说。

    “我是过来贴布告的,现在在南城区帮忙做事。”我给罗扎诺桑解释。这过程当中,我的情绪已经稳定住,不再显得慌里慌张了。接着我又问:“师兄,你什么时候从纳金出来的?”

    “到我家聊吧!”罗扎诺桑没有给我回答,但他这样提议。

    “活还没有干完,晚上我去找你!”我说。

    “你不知道我住哪里。这样吧,下午太阳落山前,我在高级餐馆门口等你。”罗扎诺桑说。

    “师兄,那就这样说定了!”我见到罗扎诺桑很高兴,它一扫我先前有过的那种负罪感。

    罗扎诺桑向另外一个巷道走去,随着前进的脚步,肩膀晃动得幅度很大,身体的一侧耷拉着的一只藏装袖子,像垂柳一样在他身子的右侧轻轻摇荡。

    我和洛桑把剩下的布告贴在了各重要的街口,围观的人寥寥无几,他们大都已经知道了它的内容,也没有多少兴致再来打听。

    当夕阳把西边山头的云朵染成彩霞时,我已站在高级餐馆的窗户下,里面几张铺着白布的桌子旁有人就座。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从我面前匆忙闪过,接着是一个背小孩的女人走了过去。我背靠窗子心里在想,从师兄的装束上看他可能已经还俗了,不知师兄现在靠什么来维持生计。

    有一群小孩吵吵嚷嚷地挤到我的跟前,隔着玻璃往餐馆里窥探。

    “看,端来了一盘菜!”有个小孩喊了起来,其他小孩挤得更加卖劲,后面的干脆从地上跳起来,以便越过前面的人头看见里面的情景。

    我往旁边站,把地方腾给这群小孩。

    这时,罗扎诺桑从丹杰林那头走过来。我离开窗户旁向他迎去。

    罗扎诺桑领着我走在干燥的土路上,灰土立马将鞋子裹住。

    一路上罗扎诺桑不停地重复:“不远了,马上就到。”

    我只好把要问的很多问题憋在肚子里,跟着他穿行在巷道里。

    罗扎诺桑在一家四合院前停下来,大门口有几头牛在甩动沾染牛粪的尾巴,低头在墙角边咀嚼干草,脚下一片泥泞。院墙的一处贴满了大小各异的牛粪饼,它们黑乎乎地黏在墙上。不远处,几个小孩跪在地上,投掷羊膝骨玩。

    “我住这里面,我们进去吧。”罗扎诺桑说。

    我的心里各种猜测在涌现,它们让我对这次见面充满期待。

    我们进入院门,迎面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它的旁边是泥石垒砌的背水桶台,井边有些泥泞。这四合院的建筑是两层的,下面一层估计有七八个住户,二楼阳台上还能看到一些花盆,里面伸出来的枝丫上能看到茂盛的绿叶。井边一间房门口,有个男人蹲在地上,往石臼里捣辣椒,叮叮嗵嗵地发出声响;隔壁房门里走出一个端铜盆的女人,她手一挥,盆里的水哗啦地泼洒在地上,扬起灰尘来。罗扎诺桑从边上的一个石梯往上爬,我也跟了上去。

    到二楼楼梯口,罗扎诺桑引我进入到一个低矮的房门里,里面光线有些灰暗。

    “注意脚下!”罗扎诺桑提醒。

    我的右脚坠落下去,结结实实地挨到了地面。片刻间,眼睛适应过来,房间里面的一切在我眼前清晰起来。这是一柱半的房子,中间没有隔离,一眼能望到屋子的尽头。它有两扇大小不一的窗户,向东开着,窗扇都很低。窗户下面是一排床铺,上面坐着几个人。此时,他们的目光投射到我的身上。

    罗扎诺桑把头上的礼帽摘下,挂在房柱上的一颗钉子上,说:“给晋美旺扎让个座。”

    床铺上的人都陆续往里挪动,把中央窗户下的位置给我腾了出来。我认出罗扎诺桑的母亲、二叔、二弟,冲他们笑,然后坐了下去。

    有个女人端着陶罐茶壶过来搁在桌子上,她撩起围裙擦拭一瓷碗,之后往里面倒清茶。

    “你现在跟爸爸和哥哥一起生活吗?”罗扎诺桑的二叔问我。

    “我一个人生活。叛乱后父亲和哥哥再没有消息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说这话时我很平静,因为我的心里已经认为他们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次叛乱,使很多家庭都妻离子散了,希望你不要太悲伤。”罗扎诺桑的二叔说完掏出鼻烟盒,往指头上倒,接着有些得意地说,“也让领主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人生本来就无常嘛!”我回答。

    罗扎诺桑拿张木凳坐在桌子旁,用双手搓揉脸,鼻子都被他搓歪了。

    “这间房子和摆的柜子、铺的卡垫,还有耕种的农田和两头牛,都是政府发给我们的。以前我们没日没夜地给领主耕种农田,到头来糌粑都不够吃。现在呢,看看。”我顺着罗扎诺桑母亲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墙角边立着几个鼓鼓的袋子,那里面肯定装满了糌粑。

    “这世道要是能延续下去,那我们穷苦人可有好日子过了!真是托了毛主席、共产党的福啊。”罗扎诺桑的二叔把那张布满褶皱的圆脸转向我说。

    “琼吉——”罗扎诺桑坐在凳子上喊。

    刚才倒茶的那个女人,从房子的一角走过来。她问:“什么事?”

    “往晋美旺扎的茶碗里丢一块酥油。”罗扎诺桑吩咐。

    我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女人就已经走到桌子前,手指上抠出一大块黄色的酥油,把它丢进我的茶碗里。酥油被热茶融化,灿灿的金黄色溢满杯口。

    “你给南城区干活,想必已经还俗了吧?”罗扎诺桑问完,吸了吸鼻子。

    “我只是给他们帮忙,心里却等待着希惟仁波齐回来。等仁波齐一回来,我还是想进寺庙当僧人。”我的回答让罗扎诺桑的母亲和二叔有些失望,但这种表情刹那间又从他们的脸上消失掉了。

    “你回来后去色拉寺了吗?”罗扎诺桑接着问道。

    我端起茶杯,噘嘴轻轻吹气。茶碗里那层金黄色的油脂,被拂到一旁去后,我喝了一口茶。我给他们讲了我从纳金回来后,怎样去寻找父亲和哥哥,尔后到寺院生活几个月,最后回到社会上的经历。

    这时,房子里有些暗了,他们点上了一盏油灯,灯盏上积满油垢。灯芯上蓝幽幽的火光摇曳,它照射到我们的脸上,各个显得黝黑且神秘。

    琼吉抱来一只铝锅,放在桌子旁,她给每人舀了一碗面疙瘩,我们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面疙瘩里的萝卜和切碎的肉,进到我的嘴里,顺着喉管涌入到胃里,这过程给了我极香的味觉。我又添了一碗,吹着气慢慢下咽。

    “从纳金出来后,我妈妈和叔叔要我还俗,我也有这个意愿。”罗扎诺桑一只手端着碗说。旁边没有人插话,只听到嘴里吃面疙瘩时发出的声响。“家里人从达孜把琼吉给我娶了过来。”

    事情跟我脑子里之前的猜测合上了拍,没让我感到有多惊奇,只是他说这话时的那种淡定和沉稳,让我对罗扎诺桑感到了失望。

    罗扎诺桑又呼噜噜地喝面汤,对于破戒没有一丝的忏悔之心。紧接着我对他从心里有些不屑。我也低下头,吃碗里剩下的那点面疙瘩,可嘴里再也尝不出先前的那种香味了。

    “再添一碗吧!”琼吉从房柱一侧问我。油灯光照不到她的脸,黑黢黢的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

    “吃得很饱了,谢谢!”说着我把食指伸入碗里,将碗边的残汤抹干净,用舌头把食指给舔干净。同时,我听到有人伸出舌头在舔碗的声音。

    “还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是新社会,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罗扎诺桑的二叔说。

    “叔叔说得就是。当初是康萨府给我们家支差,要我们把罗扎诺桑送到色拉寺去,那时候谁敢不服从,只能忍气吞声。”罗扎诺桑的母亲把碗搁在桌上,替罗扎诺桑辩解。

    “旧社会我们哪有自主权,只有被他们欺压的命。可是,现在康萨府的老爷被抓了起来,家里的财产也被没收分发给了我们这些穷人。康萨府的女人和小孩被赶到一间两柱的房子里,看到他们落到这样的下场,我心里喜滋滋的。要是有报应的话,这就是报应。”罗扎诺桑的二叔说。

    我望着油灯光照亮半边脸膛的罗扎诺桑二叔,心里有些揪紧。看到康萨府的人落难了,他却感到了无比的畅快,这让我有些难以接受。我们祈祷的时候都是在祈祷众生平等幸福,哪有拿别人的不幸而取乐的。罗扎诺桑二叔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一下萎缩掉,我开始不喜欢他了。

    外面响起狗吠声,我扭头过去,窗户外黑色浓稠。

    “很晚了,我该走了!”我跟他们说。

    “天才黑下来,再聊一会儿。”罗扎诺桑的母亲吸着鼻烟说。

    “听说马上有电了。”罗扎诺桑的二弟半躺着说道。我只能看到他的一双腿,一动不动地伸着,上半身却掩藏在他母亲的身后。

    “你是说照明的电吗?”罗扎诺桑的母亲问。

    “纳金电厂马上要发电,这样晚上就不再黑暗了!”罗扎诺桑二弟依然躺着说。

    “我真该走了。”我马上起身,向他们欠了欠身子。

    “我送你到八廓街。”罗扎诺桑说着站起来,没有去碰挂在柱子上的礼帽。

    琼吉跑过来,把油灯从桌子上提起,举到她的胸前。光的映照下,她的脸有些发黄,一双小眼睛不停地眨动,鼻子挺挺的,嘴唇过于宽厚了。在琼吉的引领下,我和罗扎诺桑走到了房门口。

    “常到家来坐一坐。”罗扎诺桑的二叔从黑暗处发出声来,身子却没有动弹。

    “我会再来打扰的。”我说着上到二楼过道里。

    外面微风徐徐地吹,琼吉手上的油灯火舌开始剧烈地抽搐。她赶紧用手挡在前面,火舌这才把她的身子给婷婷了起来。

    “走好!”琼吉说。

    罗扎诺桑和我向楼梯口走去,院子里一片漆黑而寂静。有只猫从墙角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我吓得身体战栗,脊背上一股阴风掠过去。等我定下神来,调整情绪,嘴里默念几遍《度母咒》。罗扎诺桑对于这难忍的猫叫声,一点都不在意。

    我们走出院门来到小巷里。我对这次来罗扎诺桑家本来充满期待,但现在有些后悔。本指望见面以后,两个人谈谈分开后的各自经历,了解彼此将来的打算,相互诉说对希惟仁波齐的思念。可是,结果却与事先预想的截然不同。巷子里偶尔能碰到行人,我们匆忙擦肩走过。

    “刚才我那样说,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心里有负罪感。”罗扎诺桑拦在我面前说。

    “你指的是哪句话?”我停下来问。

    “关于妈妈和叔叔让我还俗的事。”

    “你不用给我解释,我知道很多僧人返回社会后都还俗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尽量轻描淡写,不要让罗扎诺桑对我有想法。

    “几年前爸爸去世后,是二叔和妈妈支撑着这个家,养活了我和五个弟妹,他们有多艰辛想必你也知道的。现在世道正好变了,回寺庙我又不能静心学习,还不如待在这儿帮着家里务农,揽些零活,帮助家人过上温饱的日子。你也看到了,现在妈妈和二叔有多老。”罗扎诺桑的身子转过去,开始往前迈步。

    他的话让我愧疚,担心刚才我的脸上是否表现出了不满和鄙视的神情。我赶忙跨步追赶他。

    “当我从纳金回到家,看到二叔的一条腿瘸了,说是发生叛乱时被流弹给击中的。为了养活一家人,他每天拖着那条腿去找活干。当他提出要我还俗娶媳妇,支撑这个家庭时,我没有了选择,我不想让两个老人劳累地生活。”罗扎诺桑的声音动情地发颤。

    “师兄,我全知道了,你不要再说。”我伸出手,挽住他的一条胳膊。

    罗扎诺桑的脚步一下放缓下来,抬起另外那只手擦眼泪。

    “那个女的对你还好吧?”我问罗扎诺桑。

    他怔了一下,脸歪向另一边,不正视我。

    我们已经走出了小巷,狗的吠声从巷子里不时传过来。由于道路高低不平,有时一脚踩在坑洼里,身子猛地往前冲过去。

    “前几天我看到瑟宕二少爷了!”罗扎诺桑有意把话题给引开。

    这下轮到我停住了脚步,手从他的腋窝下滑落下来。我抬头看到云层缝隙里,露出几颗星星来,它们身上散发出钻石般的清辉。瑟宕二少爷那张忧郁的脸,在我脑海里映现出来。他是一个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人。

    “你跟他打招呼了吗?”我问。

    “我现在这样一种装束,怕人家认不出来,就没有打招呼。”罗扎诺桑无奈地说,马上又补充道,“我俩也是擦肩而过。”

    “师兄,你能肯定是瑟宕二少爷吗?”我问。我的头脑里不断涌现,那几天待在瑟宕谿卡里的情形来。

    “瑟宕二少爷我岂能认错。”罗扎诺桑肯定地回答。

    我们走过了那最艰难的逃难日子,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众多的人满心希望地生活着。突然,我的心里想念远在山南山洞里闭关修行的希惟仁波齐,对他充满眷恋。

    “师兄,你回来后把仁波齐写给努白苏老太太的信转交过去了吗?”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希惟仁波齐的信被我弄丢了。再说,那些个金银全被叛匪给抢走,给人家个信也不顶用啊!”罗扎诺桑用不以为然的口气对我说。

    他的话让我再次对他感到失望,后悔当初那封信应该由我来保管。我对罗扎诺桑选择了沉默。

    “快到八廓街了,师兄你回去吧。”我不想跟他再一起往前走了。

    “再送你一程。”

    “这里离我住的地方很近,你就折回去吧。下次我再去找你。”

    我们在通往大昭寺的路上分手了。

    我对我们之间将来的关系,感到一分忧虑。如果换成米拉日巴大师,以他对上师的坚贞不二信仰,绝不会把上师给予的任何一件物品给弄丢的。罗扎诺桑对于丢失信件的态度,已经印证了希惟仁波齐与他之间的缘,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不久将会没有丝毫的关联。我的内心里为这段因缘的结束感到无奈和伤心。

    我站在大昭寺前面的巨大柳树树冠底下,面朝大昭寺里的佛祖十二岁等身像敬献曼荼罗,祈求佛祖护佑希惟仁波齐闭关期间一切吉祥顺意。

    那夜,我的心乱纷纷的。我把希惟仁波齐送给我的《米拉日巴传》,从藏柜上取下来,盘腿端在手心里,进入打坐状态。我轻声呼唤希惟仁波齐的名字,一心观想他。许久,希惟仁波齐出现在我的心识里,他的形象愈发的憔悴,精神却矍铄。我们面对面相互端详,我的心里涌起金刚般不可摧毁的信仰来,喜悦的泪水从眼窝里像雨点般滴落下来。

    “晋美旺扎,你对事物变化和人情变故,不要耿耿于怀。这尘世上的所有物质都是在运动中,人心也像物质一样刹那间要发生变化的。你要用包容的心,原谅这一切,明了世间没有不变的东西。”我从内心里向希惟仁波齐表示已铭记在心。希惟仁波齐银白的胡须已经挨到胸口,脸上堆着慈祥的笑容。“晋美旺扎,我们的缘还没有尽,在一个初冬时节,你我还会再见上一面的。”希惟仁波齐说完从我的心识里消失掉,我沉浸在一片空茫中。我的心里充盈喜悦,我不再烦恼,心平静了许多。

    几天之后,我乘中午休息的时间,专门跑到瑟宕府上去拜访瑟宕二少爷。我手里拎着刚从商贩那里买来的半腿羊肉,行走在灿烂阳光照耀的巷道里,来到瑟宕府大门前。

    石头砌的房墙在周围建筑群里显得很突兀,它端端正正的,沿街几扇窗子上的垂帷布已经破烂成条状,微微摇摆,每扇窗户都开启着,窗台上多了几盆海棠花。进入前院门有几个男人弓着背围住一匹马,走近才看清他们在给马钉马蹄铁。前院里还有几头牦牛和骡子,它们的尿骚味扑面而来。我没有理会他们,走上石阶进到里院。瑟宕府四合院的天井旁,有人正在洗衣服,旁边有几个老人席地而坐晒太阳。

    我走过去问其中的一个老人:“瑟宕夫人住在楼上吗?”

    “报应已经来了,他们还能像以往一样高高在上吗?”老头愤愤地反问我,表情凶巴巴的。

    我被他的话给噎住,眼睛往二楼正中的那扇大窗瞟了一眼,窗户上晾晒各种颜色的尿布和衣裤。等我把目光收回来时,一个嘴唇干瘪的老太婆,用手指着楼下的一间房门。这是一间西头最偏的房间,房门开着,望去黑乎乎的。

    “就住在那里。”老太婆怕我没有弄明白,开口跟我说。随后,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的半只羊腿上。

    “谢谢!”我说着转身向那间房走去。

    我走到房门口,看清这是里外两间的房子。外间面积很小,土灶和被烟熏成黑漆漆的墙壁,告诉我这是间厨房。门墙边有张低矮的床,里屋的门上挂个门帘,我听到了说话声。

    我抬起右胳膊,轻轻地敲房门。马上有人把里屋的门帘掀开,脚跨过低矮的门槛。出来的是个女孩子,她里面穿一件红色丝绸衬衣,外面着一件黑氆氇藏装,两根辫子垂在脑后。

    “您要找谁?”女孩倚在门板上问我。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我望着她的脸努力回忆,那樱桃似的嘴唇和灵动的眼睛,让我想起了瑟宕二少爷的千金——仁增白姆。我面前的女孩难道就是她?看到我失态地盯着自己看,女孩眨巴眼睛把脑袋勾了下去。

    “您是仁增白姆啦?”我问。

    她抬起头望着我,显得很惊讶。

    从这张脸上我确定她就是仁增白姆。一股亲切感涌上心头,我咧开嘴冲她笑。我知道她还没有认出我来,这不能怪她,看看我现在的装扮,谁都不会跟一名僧人联系起来的。黑密密的头发,身上裹着哥哥的藏装,脚上套了一双旧靴子,这分明就是一个俗人。

    她定定地看我,可能觉得有点面熟,但一下又记不起来。她的脑袋左右摇摆,眼神里充满疑惑。仁增白姆回答:“是我。那么您是……”

    “去年我跟希惟仁波齐逃难时在瑟宕谿卡住过几天。”我这样提醒仁增白姆。

    “你是那个僧人!”仁增白姆惊叫了起来,赶忙环顾四周,降低声音接着又问,“跟你一起的那个小僧呢?”

    “他死了。”我回答。

    仁增白姆听到这句话,嘴张得大大的。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

    “瑟宕二少爷在家吗?”我问。

    “爸爸出去了,奶奶生病在家,您进来吧。”仁增白姆脸煞白地对我说。

    她没有等我回话,转身往里屋走去,把门帘给撩起来。

    我急忙跟进去,从撩起的门帘下把身子探进去。

    里屋比外面的房间要亮堂,一缕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铺洒在老太太盖着的被子上。屋里靠窗的地方一溜放了三张床,靠着房柱摆了一张方桌,一对藏柜靠南墙而立,上面有个小佛龛,里面供着几尊金铜佛像,旁边还有垒叠在一起的几只皮箱,除了这些,房子里就没有什么东西了。

    “你是希惟仁波齐的那个弟子吧!”瑟宕夫人用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背靠在后面的那堆被子上。

    “夫人,是我。”

    “坐吧。别再称我为夫人了。”瑟宕夫人说。

    我把半腿羊肉放在桌子上,人坐在瑟宕夫人的下首。

    仁增白姆从方桌里取出一个瓷碗,给我倒了杯清茶。瑟宕夫人头发凌乱,脸上没有了那种雍容与典雅,眼神有些迷蒙。我的心凉飕飕的,不到几个月的工夫,瑟宕府已落魄到如此境地了。

    “听说瑟宕二少爷回来了,我是过来拜访的。”我跟瑟宕夫人解释。

    “少爷回来十多天了。”瑟宕夫人说完咳了几声。

    仁增白姆站在瑟宕夫人旁边,右手握成拳轻轻敲打夫人的后背,左手帮她把头发捋顺。

    瑟宕夫人清瘦了许多,眼窝子也塌陷进去。

    “夫人,您的病不要紧吧?”我弯弓着背问瑟宕夫人。

    “是心病!”瑟宕夫人拍了拍胸口,接着又说,“过了这么些时日,现在慢慢地好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说话声,他们的嗓门提得极高,而且说的内容极其粗俗。

    瑟宕夫人闭上眼,把头扭到一旁去。仁增白姆的脸上现出了厌恶和恐惧,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夫人,瑟宕二少爷现在还好吧?”我急忙问最关切的问题。

    “土登年扎啦把瑟宕谿卡的契约全部都给烧光了,还主动要求不要政府的赎金,他现在是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呢!”瑟宕夫人说着斜眼瞅了一下仁增白姆,脸上跃出怒怨来。

    “瑟宕二少爷没事就好!”我说。

    “人的命谁能说得准。老爷,唉!他真把我们给坑苦了。”瑟宕夫人说完,用手背擦拭流下来的泪。

    看到瑟宕夫人掉泪,仁增白姆也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一年多的时间里,以往那个任性、开朗的仁增白姆,转变成了乖顺、沉稳的女孩子。

    我喝了几杯茶后,就跟瑟宕夫人告辞。

    瑟宕府的其他房子里已经搬进了很多住户,他们俨然成为了这些房子的主人。

    这世道变化得太快了!我这样感叹着来到了街口,迎面瑟宕二少爷推辆自行车过来。

    “瑟宕二少爷!”我冲他喊。

    瑟宕二少爷先是一怔,接着停下脚步,两手扶住车把仔细打量我。他穿了一件蒙式藏装,显得清瘦而挺拔,头发好像刚修剪过,紧紧贴着头皮,卷发短得有些不近情理。

    “你是那个……”瑟宕二少爷也没有记起我来,但能感觉他在努力寻找我在他记忆中留下的蛛丝马迹。

    “我跟希惟仁波齐一同逃到了您的谿卡里。”

    瑟宕二少爷听到这话惊住了,赶忙扭头往周围看看,确信没有引起路人注意后,急忙推车靠到我跟前小声地问:“上次告诉我母亲消息的是你吗?”

    我向他点点头。

    “我一直以为你们出去了,回到拉萨才知道你们没有走。”瑟宕二少爷告诉我。

    “听说您回来了,我今天抽空来拜访的。”我望着他的眼睛说。那双曾经闪现深邃光芒的眼睛里,如今多了层兴奋和冲劲。

    “去我家里坐坐吧。”他说着准备推车子往前走。

    “我刚从您府上出来,下午得去干活。”

    瑟宕二少爷听到我的这句话,脸上的喜悦悄然遁去,眼睛里掠过一丝失望。

    我为刚才的拒绝产生了愧疚,把眼睛朝向了脚尖上。

    “看到了吗?这次的革命是多么的彻底啊!受压迫的人全部被翻了身,农奴主今后也要成为自食其力的人了。”瑟宕二少爷说着,从怀兜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我。

    我打开字迹松散的《西藏日报》,一行标题映入眼睛里《您是我们幸福的源泉》,作者土登年扎:

    东方升起了金色的太阳,

    金色的太阳就是领袖毛主席,

    毛主席给世间洒下了甘露,

    甘露使各族人民幸福无边。

    山间飘起了彩虹之路,

    江河上架设吉祥仙桥,

    大地隆起人间仙宫,

    藏族人民从此苦变甜

    ……

    瑟宕二少爷的脸上又漾起了激动的神情,眼圈已经红润,嘴唇轻微地抖动。他说:“西藏的历史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把报纸合上,给瑟宕二少爷递过去。他伸手挡住,要我把报纸留下来。我头脑里出现了劳动改造的瑟宕老爷和积怨生病的瑟宕夫人,不知怎么的泪水从眼睛里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

    “一切会好起来的,人们再不会受剥削和奴役!”瑟宕二少爷说。

    “确实是,众生平等了。”我附和道。

    在这条不太宽阔的小巷里,午时的阳光白花花撒了一地,把巷子的路面照得既温暖又热气腾腾。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中午,我跟满怀热情的瑟宕二少爷道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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