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里的火堆旁,罗扎诺桑伸直胳膊在烤火。希惟仁波齐依旧待在那间四处漏风的房里陪伴多吉坚参。在房间的角落里,多吉坚参以打坐的姿势坐在那里。
我把陶罐放置在品字形的三块石头上,蓝幽幽的火舌舔着陶罐底部。我的身体到现在还麻木着,骨头被冻得酸疼。我坐在火边,把手伸到火上,以便赶紧让身体暖和起来。
希惟仁波齐弯下腰,从没有门板的房门里出来,坐在了火堆旁。他的胡须灰白,眼睛里满是血丝。
“太阳出来后,我们到山上去挖荆棘,明天把多吉坚参给火化了!”希惟仁波齐把头仰起,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盯着背后西面的山头。
“我无法相信多吉坚参已经死了!”我说。
燃烧的树枝噼啪地响了一声。
“谁能相信,一个讨人爱的人就这样走了!”罗扎诺桑的眼圈和大鼻头红红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希惟仁波齐把缠绕在手腕上的念珠取下,拨弄了几颗,又停顿下来。他的眼睛眨巴几下,问:“你们知道佛经里的这个故事吗?”
我们不知道希惟仁波齐指的是哪个故事,两人都没有吭声。
希惟仁波齐没有看我们,他咽了一口唾液,声音有些沙哑地说:“曾经,佛祖在世时,有个叫乔达弥的女人,她的儿子一岁多时突然病死了。小孩的死,让这位母亲伤心欲绝,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她耳闻佛祖洞悉一切,无所不能,就抱着儿子的尸体,一路哭泣流泪,去寻找佛祖,她要祈求佛祖使其儿子复活过来。佛祖耐心聆听她的诉求,末了,满心诚意地对她说:‘你到城里去,找一家曾经没有死过任何一个亲人的家庭,从那家里帮我讨要一粒芥菜子。你寻到后,马上赶到我这里来,我就有办法能让你的儿子马上复活过来。’乔达弥想这么大的一个城市,找到这样一家不会太难。于是,满怀希望地跑到城里去,敲遍了所有住户的房门。让她不曾料想到的是,城里没有一个家庭是不曾失去过亲人的。她终于开悟了,知道世间的生命都终归要死去,也了知世间的一切都是无常的。乔达弥不再沉湎于失去儿子的悲痛中,而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我和罗扎诺桑都知道,人终究都是要死的,可让我们一下接受多吉坚参死去的事实,却没有那么容易,需要时间来冲淡。
虽然过去了一个晚上,可我习惯性地差点要叫唤死者的名字,感觉他还跟我们在一起。
我们都低着头,看柴火上喷涌出的火舌。偶尔,随着柴火的一声爆裂,蹦出几颗火星来。陶罐里有白色的水汽蒸发出来,它们袅袅飘摇。
西边的山头上阳光已经照射,不久,我们就得上山去挖荆棘树根了。
我和罗扎诺桑喝了糌粑稀糊,希惟仁波齐宣布他要禁食五天。
我们临上山前,用石块把那扇房门给堵了半截。用那间破房里找到的一把很钝的刀和石块,砍断和挖掘了很多的荆棘,摞成了好多堆。期间,希惟仁波齐的胳膊被划伤了,我们劝他下去,他一言不发继续干活。
到了下午,我和罗扎诺桑不住地往返,把一捆捆的荆棘给搬下山去,堆在那间房子旁选定的一个深坑边。
希惟仁波齐跏趺在坑边念诵经文。我和罗扎诺桑去捡体积较大的岩板。
“仁波齐要是待在瑟宕庄园的话,多吉坚参也不会丧命的。”罗扎诺桑对我说。
“那也说不准,到了该死的时候,你待在哪里都会死去。只可惜他这么小就走了。”我说这话时看到了一块大岩板,向它走过去。
“话又说回来,要是我们待在寺院里,现在不知道是怎样一种处境?”罗扎诺桑两手叉腰,站在一旁问。
我回头看到他的头发长长了,颜色有些发灰,脸上无精打采。
我往淙淙流淌的江水沟里走下去,把那块岩板给抱上来。
“去印度真是个下策,我宁可死在拉萨。”罗扎诺桑站在原地说。他的鼻子被太阳晒得起皮了,看着觉得特别地疼。
“是本尊神昭示我们要出逃的。”我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把岩板放在坡地上,重复了希惟仁波齐的话。
罗扎诺桑瞄了我一眼,之后觉得神的谕示是不能违抗的,就选择了缄默。
我们身处的这个谷地,两边全是连绵的山,中间地带狭长而荒凉。山上除了荆棘,只有稀疏的枯草,山坡呈灰黑色。待在这种封闭的地方,让我思念起拉萨和色拉寺来。
罗扎诺桑把叉着腰的手给放下来,瞅一眼我捡来的岩板,说:“多吉坚参明天就要躺在这上面了。说实话,走到这个地方,我就越发地不想逃亡了。”
这话让我心头难受了起来,我也不想继续逃亡,但总不能让希惟仁波齐一个人走吧。我没有说什么,伸长脖子,继续往前去找岩板。
我和罗扎诺桑各抱一块岩板回到了坑边。发现希惟仁波齐用石块把坑口两边的一层土石给铲掉了,以便能平稳地把岩板给安放上。他抱起一块岩板置放在坑上,大小正合适。再去抱岩板时,我们发现他的手指头磨破了,有血从岩板上淌下来。
我们赶紧去制止希惟仁波齐,可他固执地要由自己完成。
“是我害死了他!”在回那破屋时,希惟仁波齐这样自责。
我和罗扎诺桑都惊住了,赶忙安慰希惟仁波齐说:“是那个四水六岗的兵。”
希惟仁波齐再没有言语,勾着花白的脑袋,走在我们的前面。
太阳落山前,在那间低矮的房子里,希惟仁波齐双膝跪地,打湿身上袈裟的一角,擦拭多吉坚参脸上的血迹。他的手有些抖,数度停下来哽咽,但决不让我们插手帮忙。
多吉坚参耳朵和脖子里的凝血,被希惟仁波齐全部清洗干净了。
希惟仁波齐的双手搭在多吉坚参的手上,无言地对坐到天黑。
晚上,希惟仁波齐和我们围着多吉坚参而坐,为他诵读了一夜的经文。
天微微亮,罗扎诺桑背着多吉坚参的尸体到了坑边。我和罗扎诺桑把尸体以盘坐的姿势,摆放在两块岩板的缝隙间,再按照希惟仁波齐的指示,在两边垒了一肘多高的石墙。
多吉坚参的脸有些灰白,眼睛紧闭,脸上的伤痕像被太阳烤干的蚯蚓,黑乎乎地黏在那儿。
我心里一阵悲苦,想到从此这个肉身会被火化成齑粉,再也见不到,泪水不能自制地落下来。
罗扎诺桑跳到下面,往加宽的坑口里塞荆棘。
希惟仁波齐蹲下身,用手抚摸多吉坚参的脸。
“多吉坚参,我的爱徒,你不要愤恨,不要嗔怪,留下这具皮囊,心识按照我们给你指引的道路,向前走去。多吉坚参啊,一路的可怖和惊险,只是刹那间的景象,要一心观想你的至尊,将慈悲注满你的心间。”
我们三人围坐在多吉坚参的尸体旁,念诵《度亡经》,用心智引导他的灵魂走入中阴界。
诵完经,我和罗扎诺桑点燃了火,火舌呲哩嚓啦地向上跳蹿,吞噬着袈裟和肉体。我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异味,一边流泪祈祷一边不停地抱来荆棘。
黑色的烟子向上升腾,被晨风一吹,向四处弥漫开去。罗扎诺桑泪哗哗地诵着经往坑里添加荆棘,希惟仁波齐迎着尸体祈祷。我不停地把荆棘抱到罗扎诺桑跟前。
我们把火化的柴堆,观想成了金刚萨埵的曼扎,迎请诸佛在此现身。亡者的尸体视为一切恶业和罪障。尸体焚烧过程中,这些恶业和罪障被诸圣尊当做餐宴消化掉,转化成他们的智慧性。观想亡者的一切不洁就在智慧的烈火中被净化,以光洁的形态,去往转世投胎的道路上。
多吉坚参的死会让希惟仁波齐很难过的!希惟贡嘎尼玛说。
确实伤透了希惟仁波齐的心。多吉坚参的死,最后竟然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晋美旺扎回答。
我此时能感受到当时希惟仁波齐的那种内心痛苦,一定是愧疚与悔恨交织。希惟贡嘎尼玛用手摁住胸口说。
可怜得很,当时火葬多吉坚参时连一星的酥油都没有。要是往尸体上能浇点酥油的话,会烧得更快更彻底一些的。晋美旺扎的眼眶浸湿了。
有几只苍蝇嗡嗡地往竹篾上飞去。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上面漂浮一层油脂。
过了中午的时刻,只剩下荆棘根。多吉坚参的肉身已经坍塌掉,成了一摊黑乎乎的东西。
希惟仁波齐用一根弯曲的荆棘树根,在上面扒拉着多吉坚参的遗骨。
“希惟仁波齐,只剩这么些荆棘根了。”罗扎诺桑说。
“差不多了,我把未烧化的骨头全丢进火堆里了,你们把树根全添进坑里,用块石块把坑口堵死。”希惟仁波齐这样要求我们。
我们完成这些事情后,爬到了上面。岩板被火烧得黑漆漆的,中间的缝隙也被希惟仁波齐用石块给堵上。
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多吉坚参的模样,心里空落落的。
“你们累了,坐下来休息。”希惟仁波齐对我们说。
我们坐了下来,目光盯在坑道的石块上。
太阳当空,它照得我身子出汗,精神倦怠,眼皮子直往下垂落,没有一会儿就打起了盹。
梦里我们在色拉寺里,多吉坚参像以往一样调皮捣蛋。接着梦到了一座荒废的寺院和一座独木桥,其他的画面就很恍惚。
醒来时,看到太阳快到西山头了,希惟仁波齐面朝坑处打坐。罗扎诺桑依旧在睡梦里,发出阵阵呼噜声。
我摇醒了罗扎诺桑,跑到下面的坑口处,用脚把岩板给踢倒。荆棘树根已经燃尽,只有一丁点儿火星。
希惟仁波齐拿着那根弯曲的荆棘树根来到了坑口。
他看到火快要燃尽,用荆棘树根把灰烬往外扒,扬起了阵阵灰尘。我们发现一些未烧化的遗骨,把它们挑选到一旁等待冷却。最后装入袈裟上扯下的一块布片里,离开了那座行将坍塌的房子。
到了午夜,还没有遇到一个村子,真希望希惟仁波齐让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睡上一觉。可是,希惟仁波齐慢腾腾地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只能继续赶路。
黎明时,我们远远地听到了狗的吠声。往前走一阵,一片林子后面露出房子的一角来。我的心一下踏实了很多,想到可以讨要一碗热茶喝,填实这早已干瘪的肚子。
这里至少有七八户人家,他们盖的房子很分散。狗的叫声越发清晰。我们穿过柳树林,走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最近的那间房顶,有缕缕白烟轻轻地飞升。
我们引来了一条狗,它站在我们必经的一个路口,阻止我们往前行进。罗扎诺桑和我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防备狗对我们的攻击。我们想强行通过,但这条狗毫不退缩,相互僵持着。
可能是狗无休止的叫声,引来两个男人到这地方。其中一个先把狗驱赶回村子里,另一个过来问情况。希惟仁波齐简要地介绍了我们的情况,那人恭敬地邀请我们到他家去。
我们不敢把多吉坚参的遗骨带到人家家里去,挂在了路边的一根树枝上。然后跟随这两个男人,进了他们的家。
房屋很小,光线很暗,一家人挤在一起。房子的中央立着一座铁制三角炉,上面搁一陶罐壶。屋里的女人和小孩见到我们,马上起身,把位置腾给我们坐。
我们从怀兜里取出木碗,喝了热乎乎的清茶,身上的血液也加快了流动。我和罗扎诺桑各吃了一碗糌粑。
“你们执意要去印度吗?”这一家的老者在烟雾腾腾中问我们,他没等我们回答,接着又说,“最好打消这种念头吧。那里气温太高,不适合我们这些高寒地区生活的人。以前我也跟马帮出去过,后头差点中暑死在那里了。”
希惟仁波齐看看老者的脸,再瞧瞧我和罗扎诺桑,面色凝重了起来。
“仁波齐,您也这么大岁数了,过去又没有自己的寺庙,今后怎么立足呢?”老者是个性格外向的男人,说话时眼睛专注地盯着别人的眼睛看。他在等待希惟仁波齐的回答。
希惟仁波齐摸着灰白的胡须,在想着心事。
老者的眼睛又投射到罗扎诺桑和我的脸上,我被盯得很不自在,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这是本尊神的神谕,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别离开故乡。这里即使多么的糟糕,也是我们自己的家园啊。到了外面你才能体会到离开故乡的悲苦,才会有归心似箭的想法。”老者停顿了一下,向他的儿子索要鼻烟吃。
刚才来村口接我们的男人,被烟雾呛得咳了一声,从怀兜里把擦得油亮的牛角递给他。
“我们不去逃亡了!”希惟仁波齐说。
我和罗扎诺桑不相信耳朵听到的这句话,两人把目光投到希惟仁波齐的脸上。
希惟仁波齐一脸的淡定,眼神里没有了那种迷离恍惚的光。我的心激动了起来,想到又能回到色拉寺去。
“我已经害死了一个弟子,再不能让这两个也受到伤害。”希惟仁波齐一字一顿地给老者讲。
“待在自己的土地上,总比看别人的脸色活着要强!”老者说着把剩下的鼻烟粉全部吸进鼻孔里,从嘴里哈出了一缕烟子。
“我们在这里借宿几天,为死去的弟子塑些嚓嚓[14],然后再做打算。您看,可以吗?”希惟仁波齐问老者。
“我倒是很乐意给您借宿,但这房子太挤,住不下啊。”老者说。
“住牛圈都可以。”
“这怎么能行!您是仁波齐,怎么能住到那样脏的地方。前面沟里住着我的哥哥,他的家境比我们要好,而且是个虔诚的信徒,我把你们送到他那里去住。”老者说得很爽快。
我们走出老者房子时,阳光已经撒落在村子里,地上的白霜正在消融。
这里由于四面全是山,气候要比我们经过的其他地方暖和,柳树的枝干已经暗红,发出的新芽只待绽放,溪水边的草已经返青了。
在狗的吵嚷声中,我们跟随老者向前面的沟走去。不时有人站到自家的屋顶,向老者打声招呼,一脸好奇地目送我们走远。
正如老者所说,他哥哥的房子比所有人的都要大,屋顶上飘荡崭新的旌旗。他从外面吼了几声后,沉重的院门被打开了。
站在面前的是一个身板结实壮硕的男人,头发扎成一根辫子,着了一身干净的白氆氇藏装,耳垂孔里拴着一颗绿松石,三颗饱满而有光泽的红珊瑚贴在胸前。他仔细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我们,然后站到一旁,请我们进入院子里。
几只鸡在牛圈里觅食,两头黑色的猪在墙角边睡觉。
我们跟着主人上到楼上,四面全是房间,中间留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方,从二楼的天井里一缕阳光正好斜射过来。
“他们是色拉寺的僧人,本来是要去逃难的。可是,前天路上遇到了四水六岗的兵,把仁波齐的一个弟子给打死了,行李也被抢劫。现在他们走投无路,我就把他们带到你这里来了,说你是个热心肠的人,会给他们帮助的。”老者这样介绍。
“先进屋吧!”丹增扎巴说完,把我们带进了一间房子里。
有个上了岁数的妇人,给我们端来了茶和糌粑。
老者和丹增扎巴喝起了青稞酒。
丹增扎巴热情地留我们在他家住,并请我们在村子举行开耕试犁时,做禳灾避邪的祷告。希惟仁波齐应承了下来。
下午在老者的帮助下,我们来到溪水边,把多吉坚参的遗骨磨成粉,和到泥土里揉,塑造出几十座佛塔和许多观世音菩萨像的嚓嚓,然后晾在阳光下。
老者请希惟仁波齐到村子里去转转,他要讲解村庄的历史。
我和罗扎诺桑待在那里,守着这些做好的嚓嚓。
“可以回去了!”罗扎诺桑说完,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阳光下他的胸口起伏不停。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振奋的决定啊!”我也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罗扎诺桑又坐了起来,望着那些未干的嚓嚓,说:“我们走的时候带些回去,供在寺院后山上。这样每次从那儿走过,都能想起这个师弟来。”
我被这句话感动了,整个身子颤了一下。
说实话,母亲去世时,我在寺院里已经生活了五年多。父亲他们把后事都办妥之后,才让哥哥过来告诉我的。当时,哥哥隔着桌子坐在我的对面,把一小袋糌粑放到桌子上,然后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不说话。
我坐在另一头,觉得这次哥哥的举动有些怪异。
他把脑门上的破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头乱蓬蓬的黑发。他抓住帽子的边沿,在手上缓慢转动。转着转着,哥哥的泪水从眼眶里滴出来。他用衣袖把它擦掉。哥哥低下头,怕被人听到似的,细声告诉我说:“妈妈去世了,爸爸让我来给你说一声。”
听完哥哥的话,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现。只因哥哥表情悲伤,抽抽搭搭,我受到感染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那时我才十三岁,真不懂什么叫死亡,只想到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可能就是我们向往的神仙住地,所以我没有多少伤心。
后来回家,看到乱糟糟的房屋,找不见母亲的影子时,心里才开始真正忧伤了起来。
在翻越雪山时遇到的那个死者,只是让我知道了一个生命的结束,他的离去会让那些女人和小孩没有了依靠,她们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了。但多吉坚参的死,触及到了我的灵魂,让我慌张、恐惧,想着哪天自己也会突然死去,人们再怎么叫唤也不能醒过来,扔下至爱的亲人,灵魂孤独地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地域,不断有恐怖的景象出现在你的面前,让你身心俱疲!
“我怕死去!”我用袈裟盖住了脑袋,这样能挡住炙热的阳光。
“我也怕死,我们都怕死,希惟仁波齐不怕。”罗扎诺桑说。
“米拉日巴也不怕死!”说完我的心境有所好转。想到我经历的这些苦难,怎能跟他经历的相比,那都不称其为苦了。
“等你修炼到能驾驭死亡时,你就不怕死了。”罗扎诺桑说着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草屑,踮起脚尖去寻找希惟仁波齐。绛红色从田埂上飘了过去,钻入柳树林一隐一现,末了从我的视线里完全消失掉。
过几天开耕试犁一结束,我们就可以回去了。我把手悄悄地伸进坎肩里,手指触碰到父亲给我的布袋子,心踏实了许多,也有了盼头。
三天之后,村民们沐浴着晨光,穿上最好的服装,带着食品和酒水,来到村子里最开阔的农田上。我们跟随丹增扎巴到达时,农田里已经聚满了人。他们在农田中央垫上了厚厚的草垫,前面摆两张矮桌子,不远处堆起了一摞松柏的枝干。
我们走过去时,村民们弓下身,双手合掌,表现出恭敬的姿势来。
希惟仁波齐坐在了最上首,我把背上的法器取下来,一一摆放在希惟仁波齐的面前,之后坐在了坐垫的最末尾。
《吉祥重叠经》起始,我们诵了很多的经文,摇铃、扎马如鼓的声响,让村民们满怀丰收的希望。
希惟仁波齐亲自点燃了松柏,桑烟浓浓地冲向天际。
村民们抓一把糌粑,在“煨桑了——煨桑了——”的叫喊声中,把手中的糌粑抛撒到空际中去。然后相互看着被糌粑漂白的脸和身子,开心地发出阵阵笑声来。
我们继续为村民做禳灾避邪的法事。
村民们牵来了两头一身白色的壮实耕牛,男人们手忙脚乱中给耕牛架上犁轭,往牛角上涂酥油,拴上哈达,由丹增扎巴开始试犁,一名俊俏的小孩跟在后面播撒种子。
只消一会儿,象征性的仪式就结束了。男人又全部跑过去,把犁轭从耕牛的脖子上取下来,让牛儿自由地跑去。村民们开始围着圈坐下,把自家带的食品和酒水摆在了圈中央。他们开开心心地谈笑着,好像山村之外发生的事情,跟他们一点儿都不相干一样。
我们做完法事,收拾法器,回到了丹增扎巴的房子里。不久,他们的歌声从开启的木窗里飘了进来。
头上系的绿松石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知道?
只有次仁贵宗知道,
那是金色的门卓。
颈上系的琥珀石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清楚?
只有次仁贵宗明了,
那是金色的门卓。
胸上系的红珊瑚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知道?
只有次仁贵宗知晓,
那是金色的门卓。
身穿氆氇的藏袍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清楚?
只有次仁贵宗清晰,
那是金色的门卓。
腰系绸缎的腰带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知道?
只有次仁贵宗知道,
那是金色的门卓。
脚穿绣花的藏靴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清楚?
只有次仁贵宗明了,
那是金色的门卓。
那舒缓、带点欢快的旋律,触到了我的某根神经,让我的心情开始忧郁起来。我在想一向爱热闹的多吉坚参,是否也能看到这热烈的场面呢?
希惟仁波齐坐在靠窗的床铺上,闭眼静坐。罗扎诺桑拨弄念珠,像是在卦算什么。我怕说话打搅了他们,一个人出房门下木梯,穿过了院子。
……
从此地向前走了三步,
姑娘来到幸福的奶湖边,
姑娘喝了三口奶湖,
洗净了愚痴的罪孽。
洗净了愚痴的罪孽,
姑娘见到了观音菩萨,
姑娘绕着观音菩萨转,
洗涤了累世积聚的恶业。
洗涤了累世积聚的恶业,
姑娘来到了海螺阶梯前,
姑娘踏上海螺造的阶梯,
从此成为了空行母!
村民们的歌声一直不断,他们以这种热烈的方式,期待今年有个好收成。我走到了溪水边,从藏在树枝间的嚓嚓里,取了一尊观世音菩萨像。我坐在溪水边仔细端详,瞬间感觉我和多吉坚参的心智融汇在了一起,彼此的思念越发强烈,我进入到了一种近似幻境当中,嘴里唤着“多吉坚参——”
死亡是一门艺术,死就是生,是从前门走到了后门。我们的恐惧源自于我们不知道门后是什么。希惟贡嘎尼玛说。
有时我盘腿打坐入定,就能听到体内细胞死去的声音,感受心脏衰竭的速率,那时刻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啊。可是年轻的时候,从不关注这些。晋美旺扎又把念珠放在掌心里,两手搓揉。
这怎么能怪您呢!希惟贡嘎尼玛用手拍拍晋美旺扎的肩膀说。
希惟仁波齐,给我们解释过死亡的整个过程。呵呵,但那时就是没有用心记过。
晋美旺扎用褶皱的手背,擦拭眼角边溢出的眼泪。
这样待了很长时间,我被一阵毛驴的铃铛声给惊醒了。
那头毛驴停在我的面前,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我。我们的目光相碰在一起,它窥探到了我内心的思念。我感谢这头毛驴,要不我还会沉湎在这种悲痛中的。我把这尊嚓嚓装进坎肩里,走过去抚摸了一下毛驴热烘烘的脑袋,低声祈祷它来生投胎到人身,与佛教有缘!
我往丹增扎巴的房子走去。
毛驴也摇动着脖子上的大铃铛,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村民们从农田里,转移到了丹增扎巴房前的坡草地上,那里阳光充沛,又能听到溪水汩汩流淌的声音。
村子的中央有棵神柏树,
阿拉霍桑,
神柏树是自然诞生的。
神鸟、白鹤落枝头,
阿拉霍桑,
从此不再相分离。
若是谁要让他们分离,
阿拉霍桑,
那将成为我们的敌人。
……
我们从开启的木板窗子里能看到他们。
直到太阳落下山去,村民们才离开那里,各自回家去。
我们被请到厨房里时,丹增扎巴和他的三个儿子盘腿坐在地上,儿媳妇在灶上忙活。来叫唤我们的丹增扎巴夫人等我们坐下,就蹲在了土灶的边上。
“今天的开耕试犁仪式搞得很隆重,感谢仁波齐和您的两位弟子!”丹增扎巴说。
“我们都打搅你们这么多天了,这点事我们必须要尽力做好。”希惟仁波齐说。
他家的儿媳妇要我们把碗递给她,给我们倒满糌粑粥,之后给自家人倒。
这碗糌粑粥太香了,里面有羊肉、萝卜丝。
“仁波齐,哪天我陪你们到查拉亘寺去,把那些嚓嚓供在寺院的山洞里,这样对死者会积很多功德。”丹增扎巴呼噜噜地喝了一口糌粑粥,接着又说,我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去寺院了。”
“离这里有多远?”希惟仁波齐端着木碗问。
“一上午的时间就可以来回。”丹增扎巴回答。
接着是喝糌粑粥的呼噜声,人们不再说话了。房间里暗了下来,人们的面孔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土灶里牛粪火的红,成为了房子里的唯一亮点。
我用舌头把碗给舔干净,将它揣进怀兜里。
女主人这才让儿媳妇把油灯给点亮。
这是绑在木头柱子上的一个铜制高脚油灯,灯口形似鹤嘴,灯芯就从那里伸出来。此刻那团照亮黑暗的小火球,就燃烧在鹤嘴上。这点火光,让人们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拉萨的战况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丹增扎巴的一个儿子问。
“听说藏兵被打败了。”希惟仁波齐舔着木碗回答。
“很多天前,我们听到前面沟里传来的枪声,大概半炷香的时间吧。”另一个儿子也插话进来。
“好在我们这里太偏僻,要不会把我们也给卷进去的。”丹增扎巴说。
“没有卷进去是最好不过的了。你看路上逃难的那些人,他们的境况是多么的凄惨,路上还有亲人死去,变成无依无靠的人。”希惟仁波齐说着把碗装进兜里。
“我们都是最底层的人,再怎样也不会比现在差吧?”
“按以往共产党的做法,他们对老百姓还是比较友好的。”希惟仁波齐捋着胡须说。
“我们都是靠种地生活的人,只要让我们继续耕种,维持生活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丹增扎巴说。
“就是这个理!”他的儿子们附和道。
谈话到此结束,我们离开厨房,向睡觉的那间房子走去。希惟仁波齐让我和罗扎诺桑先睡觉,他自己要打坐禅定。
多吉坚参的头七那天,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我们把放置在树枝间的嚓嚓,包在一个布包里,还带着他临死前手里攥着的金耳环换来的酥油、糌粑等布施东西,跟随丹增扎巴去查拉亘寺。
我们走出村子,开始爬一段陡峭的坡路,再顺着逼仄的山路前行。绕了两座不大的山后,就看见立在半山腰上的查拉亘寺。寺院顶上的金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建筑依山而建,错落有致,那顶高耸的旗杆最为显眼。
我们喘着粗气,爬到寺院的大门口。寺院的围墙有些破败,大门的木板开裂脱落了。我想起了火葬多吉坚参时梦到的那个寺院,它跟这座很像。我们稍作休息,进入到寺院里。令人惊讶的是,寺院里除了三个老僧外,再也见不到其他僧人。
“达瓦次仁啦,其他僧人去哪里了?”丹增扎巴勾下脑袋,冲着一个老僧人的耳朵喊。
“都跑了,说是要去逃难。”老僧仰起头,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回答,嘴角边还挂着笑。
“这是从色拉寺来的大活佛。”丹增扎巴介绍完,转头又对我们说,“这里原先有二十多个僧人,唉,现在差不多全走了。”
我们都选择了沉默。其实查拉亘寺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寺庙,寺后栽种着核桃树、桃树、苹果树等,有一条白色的山泉从山上落下来,流经寺院后面,泻到山脚下去,与一条河交融,再向东边流去。寺院里鸟的啾啾声此起彼伏,给人幽远的印象。
老僧人把手掌张开,贴在耳朵边,大声地问丹增扎巴:“色拉寺?”
丹增扎巴撑开手掌,指着希惟仁波齐,然后嘴挨近老僧人的耳朵提高嗓门喊:“是色拉寺来的大活佛!”
老僧点点头,两手合掌,垂下脑袋,念道:“请您护持啊!”
希惟仁波齐为他摸顶赐福。
“前段时间,来了很多的兵,把寺院里的武器和弹药全部拿走了。其他僧人是跟着他们离开的……”老僧尽量详细地解释。
我们拜完几座庙堂,就到山后的一个岩洞里去放置嚓嚓。
岩洞不深,里面已经堆放了一些嚓嚓,我们把佛塔和观世音塑像的嚓嚓一一摆放好,心里唤着多吉坚参的名字进行祈祷。
等我们从岩洞里出来准备下山时,丹增扎巴指着上面说:“仁波齐,您看到那棵松柏了吗?它的后面是座闭关修行的岩洞。曾经听僧人讲莲花生大师就在那里闭关过,听说里面冬暖夏凉,进入到里面还能听到大海的浪涛声呢。”
“真是这样吗?”希惟仁波齐的眼睛都睁圆了,手触胡须,凝望着那棵松柏。
说实话,山顶只有那个地方才有棵松柏,其他地方全是灌木丛。我也觉得有些与众不同。
“我去看一下!”希惟仁波齐说着往上攀登。
我们也跟了上去,心里也有去朝拜的渴望。这条路真不好走,好像很少有人上去,只能凭着感觉去踩踏一条路来。我们穿行在荆棘与灌木丛中,身边不时有被惊吓的鸟儿飞走。不多时,我们站在了那棵松柏旁。
岩洞敞开着,洞前的坡地好像被人修整过,看着很平坦。
“现在有闭关的吗?”希惟仁波齐喘着气问丹增扎巴。
“查拉亘寺没有听说有闭关的。”丹增扎巴肯定地回答。
希惟仁波齐在前面往岩洞里钻。
进入到岩洞里,里面呈不规则的圆形,顶部不高,在一角落里凿出了一平整的岩板,其后的岩壁上磨出了一块凹坑。
“这里就是莲花生大师闭关时的坐床,那个凹坑是他背部磨出的。”丹增扎巴这样解释。
希惟仁波齐跪下来,额头触碰在凹陷的岩壁上喃喃祷告。之后,我们依次顶礼膜拜。
“喏,耳朵贴在这里,能听到大海的声音。”丹增扎巴示范着把耳朵贴在一块岩壁上。
我听到了一个很微弱的呼儿——呼儿——的声音。
我们又循着那条窄狭的山道,回到村子里,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从二楼的天井里,还有太阳光照射在那块四方形的地上。丹增扎巴让我们坐在天井下,然后叫人去弄茶。我们盘腿坐在薄薄的垫子上,等待下午茶的到来。
“罗扎诺桑、晋美旺扎,我要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希惟仁波齐说。
我想希惟仁波齐肯定要跟我俩商量回拉萨的事情,一下来了精神,目光紧盯希惟仁波齐。
“明天的星象很好,做诸事都顺利,所以我要你们回去。”希惟仁波齐的手捋了下胡须。
“仁波齐,我们一同回去!”罗扎诺桑喊了起来。
丹增扎巴走过来,盘腿坐下来。
“我要到查拉亘寺院后面的岩洞里闭关三年,要是有缘的话三年之后我们会再见面的。”希惟仁波齐说。
“仁波齐,您回到拉萨再闭关吧”我求道。
“是缘,也是命,让我拜谒到这样的殊胜之地,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你们还有亲人在拉萨,这一路上你们一直牵挂着他们,现在回去看看吧!”
“这里没有人伺候您,这怎么行啊?”我说。
“仁波齐,您真要在这里闭关修行,我会定期给您送去粮食的,您就放心。这样我自己也积德了。”丹增扎巴马上应承道。
“听听,你们就不用为我担心了。只是回去的路上要是被人拦住,你们就说是去山南朝圣的,现在是在往回赶。”希惟仁波齐教我们。
“我们不能扔下您一个人。”罗扎诺桑用手掩住脸说。
“你们都陪我这么久了,只是多吉坚参走得这样突然,这是我唯一的遗憾。”希惟仁波齐说这话时有些哽咽。
希惟仁波齐决意要待在那座岩洞里了,我们如何祈求都撼动不了他的决心。后来,我们只能怀着惜别的心情,珍惜跟他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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