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我们跑了很久,但一直都没有逃出这激烈的枪炮声,心里隐隐地担心起来,怕忽然有人端着枪站在面前,一枪把命给夺走。
“仁波齐,我们走到哪里了?”多吉坚参问。
黑夜里我握着多吉坚参的手,罗扎诺桑扶着希惟仁波齐在逃。道路看得不甚清楚,坑洼不整,延缓了行进的速度。
“再往前走就能到夺底沟。”希惟仁波齐气喘吁吁地说。
向前望去,能看到一些房子的剪影,黑乎乎的,也听到了狗的狺狺声。我的心立刻踏实了许多。我们粗重的呼吸声、脚步声,被村子里的狗给捕捉到了。
“不能进村子,我们从下面的农田里走。”希惟仁波齐喘着粗气说。
我们绕开村子,下到农田,进入一个幽深的沟壑里,沟里布满石头,脚下嚓嚓地响。多吉坚参被石块绊倒,起身后骂骂咧咧的。我们因为急于逃出去,谁都没有兴致取笑他,只顾着往前跑。
我们从沟壑里走出来,面前是一片带着麦茬的农田。我们急速穿越过去,左手边就是红山和它上面的布达拉宫背面。
希惟仁波齐停下来,面向布达拉宫祈祷。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敢肯定他在落泪。黑夜把这些给隐藏了。接着,希惟仁波齐面向布达拉宫磕起头来,我却不敢磕头。一旦磕了,那将意味着今生再不会朝觐到这殊胜的圣地。
天色微明,南面的枪炮声再次骤响,地动山摇。
我们顺着沼泽地边沿往前逃命,脚不慎踩碎薄冰插进泥水里,冰得钻心地痛。但我们心里清楚,不能停下来,要尽快逃过堆龙赤桑大桥,过了桥就算逃了出去。
周围的一切变得清晰时,我们已经逃过了拉鲁噶才,到了拉萨西北的衮巴桑一带,每个人都累得腿软绵无力。
山脚下有很多褐色的岩石,旁边一丛丛荆棘在寒风中摇动黑色的枝干。
“仁波齐,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可以吗?”罗扎诺桑提议道。他的脸上淌着汗水,蒜头鼻子尖被冷风吹冻成珊瑚一般红。
希惟仁波齐停下脚步,站在山石嶙峋的山脚坡地上,向左望去是一片枯黄的沼泽地,往前只有一条依山踩踏出来的土灰色羊肠小道。在这里枪炮声听得不那么清晰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躲到岩石背后。我靠着岩石一蹲下去,就沉入梦境中。
我被推醒时,太阳已经照到了身上,大地暖暖的。多吉坚参横躺在地上,睡得极香。希惟仁波齐盘腿打坐,拨动念珠。
“你去弄点水,我们要烧茶。”罗扎诺桑吩咐道。
我拿着铝锅向前找水去,这才发现又饥又饿,腿都酸疼发颤。
往前走一阵后,我看到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溪水边上结的冰还没有融消,我用双手掬水,先喝了个饱,这才往铝锅里打水。
等我回到休息地时,罗扎诺桑已经垒好了三石灶,砍了一摞荆棘。我把铝锅支在石灶上,用火柴点燃捡来的干草,由干草把火引到荆棘上去。
太阳的光照,把荆棘燃烧释放出的烟子,稀释得很淡。我们不用担心烟子会招人来。
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糌粑喝清茶,把湿鞋脱下放在火边烤干。休整以后,每个人都不再那么惊恐了。
我们把木碗炊具收拾好,继续向西逃跑。
袈裟的颜色游动在江塘那片枯黄的湿地上,一定非常招人注目。
当我们快到当巴的时候,一个老汉坐在一间土黄色房门口,吸着鼻烟,无所事事地对我们说:“你们过那山嘴的时候,我就知道有四个僧人过来了,然后一直盯着你们看。今早他们说拉萨那边有枪炮声,大伙怕得躲到房子里不肯出来。我耳朵不好使,但眼睛看得很清楚。”
老汉喜欢喋喋不休,细如猫尾巴的头发编织后缠在头上。他的脸瘦黑,已经脏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破衬衣上,松垮地套了一件破旧的氆氇藏装。
离房屋不远的一棵柳树下,拴着一头骡子,地上的草凄黄黄的。
在老汉的邀请下,我们进了他的房子,他把我们误认为是哲蚌寺的僧人了。
在我们喝茶的过程中,他的嘴一刻都没有闲住。他自我介绍说他是乃琼寺的差户,靠给寺庙背水维持生计。本来有一儿一女,几年前都跑去给汉人务工去了。他听人说,女儿去年到汉地了,有人说她嫁了个汉人,也有人说她在汉地学习,就是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男孩倒好,现在在当热汉人部队医院里干活,会把每个月的工钱拿给他,这样家里还有一笔收入。
寺院的曲谿当时占有西藏很大一部分耕地,通过僧人坐镇经营,或租给农奴主代理人经营管理,定期、定额地收取地租。这是寺院能够维持的一个重要经济来源。希惟贡嘎尼玛解释。
我们的一部分曲谿在达孜一带,那里的农民要给我们支差。晋美旺扎声音干巴巴地说。
老汉自己伸手,从我们的铝锅里舀茶喝,还用指头从酥油罐里抠出一坨酥油来,抹进自己的茶碗里。酥油融化后浮在热茶上,黄灿灿的。
“瞧,拴在树下的那头毛驴,是儿子挣钱买的。”老汉努努嘴,让我们瞧他那头毛色暗红的骡子。我们伸头往外看,还大声说了一些赞扬的话。他听后很高兴,一笑把眼角边的皱纹,挤成深浅不一的无数个壕沟来。
当我们向他打探前面有没有解放军时,他变得很审慎。把我们重新打量一番后,他才压低声音说:“前几天也有一拨人从这里经过,他们也给我问起过这个问题。说实话,前面有没有解放军我不知道。只是那些人后来再没有回来过,可能没有吧!”
我们知道了当热这边有一家解放军部队的医院,就赶紧收拾东西,告别老汉向东嘎方向逃去。
夕阳落山前,我们逃到了东嘎。
希惟仁波齐决定找一农户家借宿一宿,顺便了解赤桑大桥那边的情况。我们商议好要是别人问起,就说是去山南朝佛的。
东嘎西头有一处破旧的房屋,我们去这家借宿。主人家很热情地让我们进了院门。
这一家人住在一个带院子的低矮小房子里,院子里拴了一头黄牛,拾级而上就到了廊下。廊下依次有三扇矮小的房门,最东边的就是厨房。
女主人把廊下打扫干净,再泼洒上水,找来牛皮、粮袋让我们当垫子用。
“你们出远门,连盖的被子都不带啊?”她忙完这些事,看到我们行囊很简单,就惊诧地问。
“本来是带着的,但今晨的枪炮声,让我们顾不得了,为保命只能赶紧逃出来。”希惟仁波齐回答。
女人无缘由地哭起来,她用袖子擦掉泪水,转身往厨房里走去。她个头不高,那张圆脸被太阳晒得紫黑,脖子上戴一颗晶亮的玉石。
黄昏时,我们跟他们一家人围坐在三角灶炉旁,边喝茶边打探消息。我们得知赤桑大桥上现在没有人设卡,过去很容易时,心里暗暗地高兴。
女主人从自己的糌粑袋里,舀了几勺糌粑加到我们的口袋里,还拿来一小块装在干羊肚里的牛油,让我们路上煮糌粑粥吃。女主人做完这些事,脸上显出幸福的神情来。
她往厨房中央的三角铁灶里,扔几块牛粪饼,双膝跪地,用牛皮鼓风机把火吹旺。火光照在她的脸上,突兀的颧骨更加凸出。她不时伸手摸摸铜锅盖子,看茶水的热度。
男主人也是个面庞黝黑的人,红穗的头发盘在脑门子上,右耳垂上用绳子串了个红珊瑚。他们的女儿紧靠着男主人,眼睛一闪一闪地盯着我们看,两只鼻孔里滴着鼻涕。
“你们僧人可是有福之人,一个人填饱肚子,就不会有别的顾虑了。可是俗人,还得担心一家子人的吃穿呀。”男人面向希惟仁波齐说。
希惟仁波齐理解地向他微笑,从怀兜里取出三个绳结,递给男人,说:“这是加持过的,你们戴在身上求个平安吧!”
男人吐着舌头,先将双手在藏装边上擦,再伸双手接住绳结,一再表示感谢。
令我惊讶的是,拉萨仗打得如此激烈的时候,他们的话题却更多谈论的是,今年的收成和要给谿卡交的差。
天黑下来,为了节省油灯,主人家早早地进屋睡觉了。
我躺在廊下,仰视天上的星星,心头涌上从未有过的安静。多吉坚参已发出均匀的鼾声,希惟仁波齐和罗扎诺桑辗转身子,他俩跟我一样睁大着眼睛,在想今天的遭遇吧。
过了许久,希惟仁波齐起身从廊下走过去,再上土坯梯子站到屋顶上去。
希惟仁波齐此刻的心情我们能猜想得到,谁都不愿去打扰他。他会站在屋顶,遥望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色拉寺,泪湿襟怀。无常,世间的一切就是这样的无常。我敬仰的米拉日巴大师,不也经历了从富裕到贫穷,从憎恨到宽容的过程嘛!
院子里的黄牛在反刍,脖子上的铃铛在撞响。
父亲、哥哥他们还安全吗?我的手摸向那小布袋,心里为他们默诵祈祷经文。
鸡第一声啼叫的时候,我们醒了过来;第二声鸣叫的时候,男主人领着我们向赤桑大桥方向走去。
村子四处响起了狗吠声。偶尔也听到有人训狗的骂声。
巷子里的路既窄又凹凸不平,我紧紧攥着多吉坚参的手。
路上谁都不说话,只有脚步声搅碎这黑夜的静谧。
“你们直直地往前走,就能看到赤桑大桥。”男主人声音干巴巴地说。
冷风吹得脸都冻僵了,清鼻涕不住地流下来,手指头麻麻的。
“感谢您给我们带路,辛苦了!”希惟仁波齐弓下身和他触碰额头。
这算是我们之间告了别,男主人依旧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会儿就融化在夜色里。
我们顺利地过了赤桑大桥。
这是一座简易的铁桥,拉萨河从下面缓缓流淌,此刻无缘目睹她碧蓝的容颜。
先前的赤桑大桥是土木结构的,由于时常被河水冲走,十三世达赖时,噶厦地方政府命令杂萨擦荣达桑郑堆和卓尼土登阿旺,要以西方的建造桥梁方式进行建筑。他们从印度购买了大量的钢筋和水泥,用骡马驮运过来,建造了西藏当时最现代化的这座桥。希惟贡嘎尼玛插话道。
我们如释重负,想到自己已远离了战争,想到这条命被保了下来。这样的心情,我没能持续多久,留在拉萨的亲人,又萦绕在脑海里,只能不断地向莲花生大师和度母祈祷,祈求护佑他们平安。
对面有赶毛驴的人过来,铃铛叮当地撞碎着夜幕,还伴有雀——雀——的吆喝声和抽打鞭子的声音。
随着铃声的越发接近,从那暗黑的子宫里先挤出了一头毛驴,接着又分娩出八九头来,最后降下的是边赶驴边纺线的一个男人。
他看到我们时大吃一惊,张着嘴惊骇了片刻。定神后,他赶紧跑去让毛驴停止前进,走到我们跟前说:“我还以为撞见鬼了呢,原来是几位僧人。你们这么早出门是去做法事吗?”还没等我们回答,接着又问,“你们是达札寺的吧?”
他把头上的嘉夏帽摘下来,仔细地端详我们的脸。这人马上辨别出希惟仁波齐跟我们的不同之处,用谦卑的口气再次问:“您带着他们准备去哪里?”
“我们是去山南朝圣的。你要去哪里?”希惟仁波齐反问他。
“去拉萨卖牛粪的。”他回答得很爽快。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再次敲响。
“你可真不走运,拉萨现在打起来了。”希惟仁波齐语气缓慢地给他说。
“是真的吗?”他有些惊愕,捻线轮和手里的线给扯断了。“真的在打吗?”他再次提问的声音软了下来。
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身子一下缩了下去。
“作为僧人,绝不说谎话。”希惟仁波齐向他保证。
赶驴人犹豫不决时,我们丢下他向西继续行进。
“等一等,我跟你们一起往回走。”他从背后大声喊叫。接着,他让毛驴调头,嘀铃当啷的铃声又撞响了。
每头毛驴脊背两侧各搭了一袋牛粪,它们超越我们,在前面缓慢地走。
“您看谁会打赢呢?”赶毛驴人问希惟仁波齐。
“战争是没有赢家的,双方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希惟仁波齐回答。
我们没有走多久,东边的天色开始灰白了起来,不久能看清道路右边零散的几家房屋和农田;左边是浅瘦的拉萨河,河水的颜色有些灰白,干枯的河床裸露在那里。
“我们打个尖吧,嘴里干得快冒火了。”往前走了一截后,赶驴人建议道。
我们也觉得该歇息了。于是,我们有人去找干树枝,有人去打水,有人搭石灶。就一会儿工夫,喝到了热热的清茶。
毛驴在我们的四周嚼着干草,偶尔甩一下毛茸茸的尾巴。有一头毛驴,竟哗哗地撒出尿来,喷溅到我们的袈裟上。赶驴人捡一块石头,掷过去,嘴里高喊:“畜生,滚远一点儿。”
石块从毛驴的牛粪袋上弹到地面的鹅卵石上,发出嗒的声音。毛驴知道人发怒了,晃着铃铛离我们走远了一些。
“那些汉人挺不错的,他们救过我最小儿子的命。”赶驴人又说开了。他把屁股往后挪一挪,跟我们拉开距离,从白色氆氇藏装怀兜里取出牛角鼻烟盒。
“汉族女人真好看!”他说,“我是说她们的脸真白。”他马上意识到不能跟僧人说这些赶紧改口道。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那几个女的是医生,是跟解放军一起来的。她们往我小孩的屁股上扎了一针,留了一些药。第二天开始,小孩的病就好了。”他说完时,指头上的那点鼻烟也吸完了,鼻孔边黏着灰色的粉末。
“能救人一命,功德无量。”希惟仁波齐说。
阳光的映照下,希惟仁波齐脸上的褐色斑点越发多了。
石灶里的柴还没有燃尽,一缕清淡的烟子飘升上去,又被风裹挟着往西逃窜。天上有几只小鸟啾啾地飞过去。这里再也听不见可怕的枪炮声,除了寂静再没有别的了。
我们收拾东西再次出发。
快到午时,在一个岔路口我们与赶驴人分了手。
他赶着毛驴走在一条通往山沟里的小路上。那条路细瘦且蜿蜒,两边乱石丛生,最终伸向一座山后不见了。
我们听到了他的歌声,嗓子有如破锣。
少年我在念青唐拉山下走着,
会不会迷路?我从未担心过,
我的双脚啊,比快马还迅速。
少年我在念青唐拉山下走着,
会不会挨冻?我从未害怕过,
因为我的皮袍,比火还暖和。
少年我在念青唐拉山下走着,
会不会挨饿?我从未担心过,
我背上的叉子枪会送来食物。
歌声和铃铛声逐渐微弱了下去,最终消失掉。
太阳的光很强,照得我们大汗淋淋。我们坐在拉萨河边的一块干草滩上休息。
罗扎诺桑用手背擦着他的蒜头鼻,命令我们中午不要吃东西,担心带的粮食路上不够吃。
我用木碗从拉萨河里给希惟仁波齐舀了水,他咕咕地喝下去。之后,我们在河边依次排开喝了个饱。
我们坐在那里,听着拉萨河的水流声倍觉凄凉。这种凄凉感源自于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永远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寺院。
“晋美旺扎,你讲讲米拉日巴的故事给我们听。”希惟仁波齐脸上堆着笑容提议。
“仁波齐,我没有力气讲,还是您来给我们讲吧。”我找借口推辞。
“米拉日巴的故事我听得差不多了,还是讲别的故事听。”多吉坚参把身子挪到希惟仁波齐身边,一脸倦意地说。
“米拉日巴大师的法术高深莫测,洞悉世事的无常,还能自如地运用体内的气流。这是你们不曾听过的,传记里没有记述。”希惟仁波齐用舌头舔了舔裂干的嘴唇,用手捋捋白胡须,这才接着说,“有一次,他在冈底斯雪山脚下的一个岩洞里修行,身上没有驱寒保暖的衣服,肋骨条条可数,头发长及腰部,让人乍看,定会怀疑是鬼。
“这时来了一个苯教徒。他的名字叫朗萨热噶江巴,穿着宽大的黑袍,驾着大鼓,裹着尘土和草屑飞到了岩洞口。米拉日巴从岩洞里望着他的架势,心里只觉可怜。想到,学习任何的教法,它的初衷都是为了众生的幸福和安康,并不是拿来炫耀的,也不是为了使自己声名雀跃。看面前的这个朗萨热噶江巴,他的心里载满了贪嗔痴,脸上满是骄横。米拉日巴想着一定要让他醒悟过来。
“朗萨热噶江巴乘着大鼓,从冈底斯山脚向雪山顶上飞去,风儿把他浓密的黑发和斗篷鼓得像鹰的翅膀,猎猎激荡。米拉日巴从幽深的洞穴里走出来,仰头望去,只见他已经飞跃裸露的岩石,接近雪线了。米拉日巴运用体内的气流,身子像闪电一样弹射向山顶。倏忽间,从朗萨热噶江巴身边蹿上去。
“朗萨热噶江巴满头大汗,快临到山顶时,米拉日巴却早已安坐在雪峰上,臀部下的厚雪,被融化成了水。朗萨热噶江巴既羞又愧,不曾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功力深厚的大师。他正犹豫之际,米拉日巴轻轻摆动手掌,掀起的大风,把朗萨热噶江巴和鼓一道吹下山去……”
多吉坚参听得最投入,罗扎诺桑和我却没有心情听故事,脑子里想的是我们已经背井离乡,从此要举目无亲了。
这是《青史》里的一段记载。希惟贡嘎尼玛说。
那时,我只读过《红史》和五世达赖喇嘛的《布谷鸟的歌声》。晋美旺扎脸上有些赧色。
我们先辈写的那些史书,充满了宗教的神话色彩,缺少对社会、经济、民生的记录。只有近代学者根敦群培的《白史》是个特例。
太阳躲到乌云层里去,开阔的谷地里开始起风了,枯草在荒原上抽搐不停。
我们起身继续向西逃去。
下午,风裹着沙尘,漫天飞舞,前方的道路被遮挡得看不清楚。我们躲到一个凹地里,蹲下身子,用袈裟裹住脑袋,等待风沙停止。到了傍晚,风沙刮得倦累了,它收起了遮蔽天日的翅膀。我们从凹地里爬出来,整个人变成了土人。我们走到半夜才找到了一户人家,挤在他们的牛圈里睡了一晚上。
黎明时,罗扎诺桑在训斥多吉坚参,说他放了一晚上的臭屁,使得自己无法入睡。
我们被吵醒了,只听多吉坚参嗫嚅道:“屁是屁眼里结出的庄稼,我不想要了放出来,你若喜欢赶紧拿布袋给装上。”罗扎诺桑听后气得蹬了他一脚。
我们都没有了睡意,牛圈里牛粪和尿味混杂着,让人难以忍受。我们从干草上起身,等待天完全亮开。
早晨,主人用发霉的酥油给我们打了一壶茶,我们顾不得辛辣,大口大口地把茶喝到肚子里去。在短暂的聊天中,得知他们对拉萨发生的事情一概都不知道,对叛乱也显得漠不关心。
那时西藏的一切都被官家、贵族、寺院掌握着,签署《十七条协议》以后,鉴于西藏当时的社会现状,政府主要还是在做上层阶级的统战工作,朗生和差巴的日子过得还是跟先前一般,他们更多关注的是自身的生存问题。希惟贡嘎尼玛插话进来。
我在寺院里听说每个周末,贵族和他们的少爷、千金小姐要到重吉林卡去参加舞会,听说那里供应糖果、饼干、茶水等,每次舞会举办得都很盛大、隆重。当时寺院里的堪布、大活佛等,对此很是气愤。
太阳出来后,我们急速向贾桑雀瓦日桥走去,这是通往山南和日喀则的唯一一座铁桥。
“仁波齐,这次出去,我们还能回来吗?”一旦远离了枪炮声,我又想到了将来,想到了还在拉萨的父亲和哥哥。
前面是一片荒原,枯草凄凄,见不到一个人。
“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回来的!”希惟仁波齐说。可从他黯淡的眼神里,我们拾不起信心来,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以前十三世达赖喇嘛出逃过两次,到后来都不是回来了吗?”希惟仁波齐怕我们失去信心,再次说道。
沙皇俄国对西藏的渗透,让英国人很着急,他们加紧策划了对西藏的侵略战争。由于清朝政府的软弱无能,藏兵武器又原始落后,英军于一九〇四年八月占领了拉萨。为了不被英军强迫签订不平等条约,十三世达赖喇嘛选择了逃亡。他带着侍从逃到了蒙古,这是第一次出逃。后来,驻藏大臣联豫奏请中央政府,从四川调拨两千名官兵入藏。川军进入拉萨城时,正值市里举行每年的传召法会,僧俗信徒齐聚街道,川军骑兵强行进入,引发了冲突。各种谣言四起,局势开始变得紧张。从内地回到拉萨不久的达赖喇嘛,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再次决定离开拉萨,逃亡到印度去。联豫立刻奏折要求弹劾达赖,清政府革除了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封号。
四个绛红色的身影蠕动在荒野里,有时会惊吓住几只老鼠或麻雀,它们仓皇而逃。
走了几个时辰,这才看到悬挂在半空中,阳光下熠熠发光的贾桑雀瓦日桥。走过这座桥,我们就离目的地更近了。
“这座桥是唐东杰布建造的。”希惟仁波齐给多吉坚参介绍。
多吉坚参背上的糌粑袋已滑落到屁股上,随着跨步它不停地蹦跶。他却不当回事,就让它掉落在那里。罗扎诺桑走在最后,他背上除了自己的东西,还有希惟仁波齐的布袋包袱。这一路的出逃,使罗扎诺桑变得愈加的沉默寡言,情绪低落。
“他们是怎么把这么长的铁链,从河这一头拉到河那一头的?”多吉坚参一脸惊讶地问。我这才注意到他瘦了许多,不像以往那样调皮任性了。
“依靠智慧!”希惟仁波齐说,“智慧都在书本里,所以我们每天都要学习。萨迦格言里说:明早死去也要学知识,今生不能成为大学者,知识积聚来世可兑现,犹如财富寄存又取回。”
走近贾桑雀瓦日跟前,看到铁桥的链子都有碗口般粗,经过几百年后表面依然油光闪亮,看不到一丝锈迹。铁桥下的河水从这里向东缓缓流去,被分成了好几道汊流,弯弯扭扭的,中间还露出一块块鱼肚白似的沙地来。
我们走到桥中间时,看到桥的那一头有几个赶牛羊的人。我扶着希惟仁波齐,罗扎诺桑拽着多吉坚参快速走过去。
我们刚过铁桥,与桥头上站着的一个男人相遇。他扎着红头穗,氆氇藏装的上节脱掉,两个袖子在腰间打了个结,肩上挎一支火绳枪。他的身后站着十几头绵羊和六只黄牛,不远处还有五六个人正往两头骡子身上绑被子和牛毛编织的袋子。我在那群人里还发现有个女人。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后面有没有汉人的军队追过来?”扎红头穗的男人问。
“我们是从拉萨来的,后面没有汉人的军队。”罗扎诺桑抢先回答。
扎红头穗的男人发现希惟仁波齐岁数很大,抵近后伸手扶了一下。
“你们准备去哪里?”扎红头穗的接着又问。
“我们要去山南。”希惟仁波齐不等对方话音落地,急忙回答。
“听说汉人要铲平寺庙,掠抢牛羊,奸淫妇女,我们只得丢下房子、田地,准备跑到印度去。听说杰瓦仁波齐也在逃跑的路上。”扎红头穗的男人解释道。
“杰瓦仁波齐出逃了?”希惟仁波齐颤颤巍巍地问。
“早已经过了杰德秀,听说要去隆子。你们也是逃出来的吗?”
“是逃出来的。”希惟仁波齐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问扎红头穗的男人,“你们从哪儿出逃?”
女人端着一个圆形的竹篾过来,里面有白的奶渣黑的酒揉糌粑,她让我们每个人都多拿一些。这女人四十多岁,内心极度惊慌,因而面部表情僵硬。
“我们想翻越岗巴拉山,到浪卡子,然后从江孜往亚东走。”扎红头穗的等女人站到一旁才回答。
“还不如从山南走。”希惟仁波齐建议道。
“山南很乱的,要是路上被护教军抓住,让我们支兵差,那这些老老小小的怎么办啊?”
谁都没有说话,女人轻声地啜泣,她低头端着篾盒往骡子那头走去。
“这是什么命啊!”男人长叹一声,满脸的伤悲。
“走了——”有个长着白胡须的人从那头招手,让扎红头穗的赶紧离开。
牛羊和骡子向岗巴拉山方向走去。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竟把牲畜脖子上的铃铛全摘掉了。
“路上多保重!”扎红色发穗的男人双手合十,低头跟我们告别。他背上那把枪的两根叉子,比他本人高了半截身子。
我们望着他们走远,才转头往东走去。
走到午时,道路边的柳树开始多了起来。我们看到顺山脚渐趋平缓的坡地上,被人开垦出了庄稼地,有几个人正在那里干活,就向他们走过去。
他们有的背着柳筐,有的躬身匍匐在地里,个个面黄肌瘦、衣裳破烂地在庄稼地里,盯着我们看。
我们穿过路边的柳树,走过杂草丛生的荒坡,来到了田埂上。站在庄稼地里的人,呆头呆脑地望着我们,不敢主动跟我们打招呼。
“前面的村子叫什么?是属于哪个谿卡的?”希惟仁波齐问。
他们弯下腰,伸出舌头,两手垂落,目光盯着地面。
“村子叫捻村。谿卡的名字叫瑟宕。”其中岁数最大的老人回答,眼睛始终瞅着地面。
“你们是瑟宕谿卡的差巴[12]吗?”希惟仁波齐走到庄稼地里,凑近他们问。
“是的。”回答的声音参差不齐。
“谿卡里有谁在?”希惟仁波齐又问。
“管家老爷在!”有人回答。
“还有二少爷!”
“知道了,你们接着干活吧。”希惟仁波齐说完,我们离开这些农民,又踏上了大道。
柳树枝桠把强烈的阳光给遮挡住,在道路上投下一片阴影。我回头看到那些可怜的差巴,他们在庄稼地里蹲下身子,继续干活。
前方的路灰蒙蒙地一直往前延伸过去,插到前面的那个山脚边。
过了山嘴,我们远远地看到山坡下建立的瑟宕庄园,它高高地傲立在那些破败、低矮、灰色的民房之上,不逊于拉萨任何一家贵族的庄园。庄园楼顶两端的经幡,色彩鲜艳,在风中猎猎摇荡。庄园右边是一片树林,几头牛时隐时现。
一个放牧的小男孩光着脚,在水渠旁守着几十头羊,脚旁一柳筐里装满捡来的干牛粪。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目送我们走远。
“仁波齐,瑟宕谿卡看着很气派,我们要进去拜访吗?”罗扎诺桑问。他的袈裟昨天被荆棘给刮烂了,烂掉的那一块布,此时在胸前飘来荡去。
“我们要继续赶路。再说瑟宕老爷也没住在乡下谿卡里,我们灰头土脸地去打扰人家,人家不见得会理会我们。”希惟仁波齐说。
我们闷着头往前走去。
突然,前面的柳树林里跑出两个骑马的人来,正向我们这边奔驰过来。
我们赶紧走到路边,依顺序排列,站定在一旁。
马蹄声嘚嘚地响,扬起一阵灰尘来。
骑马跑在前面的人穿着很考究,是橘黄缎子做的藏装,头戴一顶土黄色的白朵绒帽,左手握缰绳,右手持牛皮鞭子;后面马匹上是一个年轻人,戴着礼帽,穿一身蒙古服,脚上的黑色靴子锃亮。
头匹马从我们身旁倏忽跑过去,后面的马从身旁驶过去,却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年轻人把马儿调过头来,顺原路折回来。
“几位师父是从哪里来的?”年轻人从马背上发问,警觉地观察我们每一个人。
从穿着来看一定是位少爷,年龄在二十四五岁,说话很斯文。
“我们是去朝佛的。”希惟仁波齐低着头回答。
马背上的年轻人显出惊讶的表情来,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瞪得圆鼓鼓。
“请问师父,我们曾经见过面吗?”他的马往前迈了几步,刚好和希惟仁波齐正面相对。
前面奔驰过去的马也调头赶到了。马上的人勒住缰绳,拍拍马鬃下的脖颈,让马安静下来。马蹄扬起的尘埃正纷纷坠落下去。
“有缘的话,曾经一定见过面;无缘的话,今天算是有缘了。”希惟仁波齐回答。
年轻人眨巴了几下眼睛,把眉头给皱紧,从头上除下礼帽,一脸狐疑地盯着希惟仁波齐看。
“敢问师父们是哪个寺庙的?”年轻人再次追问。
“少爷,我让下人给他们施舍些粮食和酥油,我们还是走吧!”穿绸缎衣服的人从一旁催促道。
“啊!”年轻人大叫了一声,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希惟仁波齐面前,语速极快地问,“您是希惟仁波齐吗?”
我们望着面前的这位少爷,心里确定了他就是瑟宕家的二少爷,等待他接下来的举动。
希惟仁波齐把沾着草屑的花白脑袋抬起来,迎接瑟宕二少爷的目光,迟疑地把右手给伸了过去。
“真是希惟仁波齐!”年轻人惊喜地喊起来,他攥住了希惟仁波齐伸过去的手。
瑟宕家的二少爷让管家先回谿卡去做迎接准备。
管家的牛皮鞭子落在马儿绸缎般光滑的胯部上,它的四蹄开始有序地离地腾跃起来,从我们的面前射了出去。急促的马蹄声离我们远去。
瑟宕二少爷让希惟仁波齐骑在自己的马背上,由他牵着缰绳往谿卡走去。
左右两边柳树掩映的笔直道路,直通向谿卡大门。隔着柳树,路两边砌了半人高的土石墙,把一片广袤的庄稼地围在里面。
走在这宁静的庄园道路上,看着希惟仁波齐在马背上晃荡身子,听枝头上鸟儿的脆鸣,田间牛儿懒散走动时的铃铛声,让我怀疑先前经历的是不是真的。这里如此的安静,与枪炮声隆隆的拉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罗扎诺桑悄声对我说:“要是能待在这里该多好!”师兄一脸的倦意,细小的眼睛只留下一条缝隙,握拳的右手不停捶打自己的腰部。
我的心里也是这样渴盼,希望瑟宕谿卡的二少爷能劝住希惟仁波齐,让他改变主意,待在谿卡里等待拉萨局势的缓解。这样想着我们已经走到了林荫路的尽头。庄园大门前是一片开阔地,空地的两边杂乱地盖着民房,全是一层,色调灰暗;右边房子的尽头,是一堵与庄园连着的墙,墙里高高地跃出密实的树干。
我们走过开阔地时,有几个人从院门里出来,看到瑟宕二少爷走进来,他们立刻闪到一旁去,弯腰低头等待着。
瑟宕二少爷没有理会这些人,把马牵到大门口边的下马石旁,伸手帮希惟仁波齐下马。我们也凑过去,从前后扶着。
我们走进瑟宕庄园大门后,那几个人才匆忙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瑟宕庄园的院子很大,庭院里的草和月季花还干枯着,栽种的果树把光秃秃的枝干伸展在半空中。一条铺满鹅卵石的路,引导我们的目光与迎面两层石砌藏式楼房相遇。楼房每扇窗户上的垂帷都应该是上等丝绸做的,它们在风的抚摸下畅快地荡着浪波。二楼的大客厅是个落地式的大窗户,看着极具气派。
走在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上,我们看到几个男女佣人围坐在楼前的一扇窗户下,用石磨在磨东西。他们在石磨把柄上拴了四根牛皮绳,按照不同顺序依次拉动,石磨便嚓啦啦地飞速转动。靠近林子的那堵墙边,用木头搭了一个很高的秋千桩子,几名穿缎子衣服的女孩在玩耍,她们发出的嬉笑声很响亮。
管家从房门里出来,给希惟仁波齐敬献哈达,请他上楼去;一名家仆把我们仨带到一楼右侧的一间偏房里。
房间很舒服,木床上铺着草垫,上面盖着羊毛编织的卡垫。一对藏柜顺着墙角排放,柜子上面摆了一些镶了框的织锦画和铜铸的内地古人像。一缕阳光从窗玻璃里射进来,屋子里充满了暖意。我们各自挑了床铺,多吉坚参鞋子也不脱直接躺上去了。
窗外传来了咯咯的笑声,声音脆亮,好像磁石一般。这声音吸引我走到了窗前。我看见一名扎着两条乌黑辫子的小姑娘,取笑同伴荡秋千时表现出的那种慌张。她的笑声一直没有停顿,人却背对着我。
秋千摇荡得更加厉害了,坐在木板上,两手攥着绳子的那个姑娘,紧闭双眼,张开嘴巴,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有个服侍她们的女仆,匆忙跑过去抓秋千绳,她的身子随着秋千的惯性往前跑。咯咯的笑声继续爆裂,乌黑辫子的女孩弯下腰,两手抵住膝盖。女仆抓住荡绳,让秋千缓缓地停下来。她抱住荡秋千的姑娘,用手捋头发,还用话语进行安慰。
我离开窗户,坐在了床沿。不久,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婆婆给我们送来一壶茶和半袋糌粑。
“听管家老爷说,你们是去逃难的。”老婆婆说着同情地落下了泪。
“拉萨那边打得很激烈,所以才逃出来的。”罗扎诺桑给老婆婆解释。
“路上也不好走啊!六天前,四水六岗的一队骑兵从这里过,他们的头领硬逼着少爷给他们几匹马和粮草,这才肯罢手。那些人做起事来,从来都不讲道理,我担心你们会遇上他们。”老婆婆用缝在氆氇藏装上的一块黄布擦眼睛。
“他们对我们不会怎样吧?”我把自己的想法给说出来了。
“那也难说。”罗扎诺桑忧心忡忡地说。
“有希惟仁波齐在,谅他们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多吉坚参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们趁热喝茶,然后洗漱一下。厨房里还有很多活等着我去干,过会儿到我那里来拿针线,你的袈裟该缝补一下。”老婆婆跟罗扎诺桑说完出了房门。
我们从怀兜里掏出自己的木碗,开始倒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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