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几只乌鸦落在希惟土登却吉坚参仁波齐的寝宫上,连声聒噪。
窗户里传来的低沉、雄浑的诵经声被止住,接着是干涩的咳嗽声。
之后,唯有乌鸦急促的叫嚷声飘荡在僧院上空,听来非常的刺耳。
那是一九五九年三月十日的清晨。就是从那天起,拉萨的形势急转直下。晋美旺扎拨动念珠对希惟贡嘎尼玛说。他咽了一口唾液,目光滴落到那串黑中泛点红的念珠上。
希惟贡嘎尼玛轻声问:接着怎样了?
阳光的照耀下,晋美旺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当时,我跪在廊下,手推一堆破布,从左向右擦拭阿嘎地面。破布擦过后的阿嘎地面明亮光洁,花纹清晰可循。
“讨厌的乌鸦。”我心里咒骂着,停下手中的活,从廊下一跃蹦到相连的二楼大殿顶。
我的背部被汗水浇得湿淋淋,三月寒风一吹,背上被刺扎了一般痛,身子直哆嗦。
寝宫屋顶两头竖立的铜雕屋檐经幢上,落着三只乌鸦,黑乎乎的身体与金色的经幢很不协调。特别是那短促、急迫的叫声,让人无缘由地心里产生不祥之感。
朝南的希惟仁波齐寝宫里,静得听不到任何声响。
我弯下身子在屋顶上找石子,阿嘎地光溜溜的不见一块石头。我只能挥动胳膊跳跃,嘴里不住地喊:“去——去——去——”
三只乌鸦对于我的驱赶声,一点都不怯。甚至有一只飞到经幢的顶端,拍打翅膀,仰起脖子公然跟我叫起劲来。
我愤愤地转身,准备跑下楼,到院子里捡石子去。
“晋美旺扎,别驱赶这些乌鸦。”
我回转身看,希惟仁波齐晃着身子,从廊下笨拙地跨到大殿的楼顶。
希惟仁波齐下巴上的银白胡须,经晨风吹拂轻轻地卷向右侧,眼帘和嘴角处匍匐道道皱纹,一寸长的头发里难觅一根黑发。
“仁波齐,我想下楼捡几块石子,赶跑这些吵人耳朵的乌鸦。”我说完,左手把滑落的袈裟提到肩头,裹住裸露的右胳膊。
我这才注意到希惟仁波齐没有披袈裟,上身穿一件黄色的衬衣,领口处露出脖子上的红色绳结,上面坠满方形的绸缎小包和圆形的药丸、银质的金刚杵等东西;右手腕上缠着檀香木念珠,珠子经久拨动,颗颗变得油亮而圆润;绛红色的僧裙被一根红带子扎在腰间,赤脚立在我的左侧。
“回屋去拿些朵尔玛[3],我们扔到屋顶上去。”希惟仁波齐命令我。
话音未落,我跳到廊下,跑进了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
寝宫是两柱的房子,门窗朝南,进门迎面的坐北墙壁下,一溜排着三个高低一般的藏柜。中间的藏柜上,置放一个高及屋顶的木质雕刻大佛龛,里面供奉赤铜造的宗喀巴三师徒像,佛龛的两边各立一个木质绘彩的小佛龛,高度只有一肘,分别供奉泥塑千手观音和右手持智慧宝剑的文殊菩萨。
佛龛前依次排放二十一个银质供水碗,水面上漂浮两三根藏红花,水的颜色有些金黄。
一盏用金子镶饰的银质供灯里,火舌扑腾跳跃,火光照在佛像的面孔上,使他们变得庄严而生动。
藏柜上绘着六长寿和八祥瑞图案,这些图案线条简洁,色彩淡雅。
柜子前面摆放的木质长香炉里,升腾缕缕烟雾,淡雅的醇香弥漫房间里。
西墙和窗子的交汇处,是希惟仁波齐的床铺。床上的被子早已折叠好,核桃木制的矮小桌子上,摊放着还未诵读完的经书。
我从佛龛旁竖立的朵尔玛堆里,抓了两个暗灰色的尖尖朵尔玛跑出去。
希惟仁波齐把朵尔玛掰碎成几块,手臂一挥,多尔玛以抛物线形飞落到寝宫的屋顶上。
乌鸦没有理会这些吃食,它们面向希惟仁波齐更加焦躁地嚷嚷起来,扇动翅膀,在屋顶两端的经幢上飞来撞去。
聒噪一阵后,乌鸦扇翅向南边的拉萨城飞去。
“乌鸦没有吃朵尔玛!”我纳闷地叫喊。
希惟仁波齐的目光撵随乌鸦,没有搭理我。
“以往乌鸦不会这样不要命地叫嚷。”我看着飞远的乌鸦喋喋不休,目光跟随乌鸦飞行的轨迹。
它们越过色拉寺和开阔的流沙河、零星散落的几栋挂着经幡的房屋。
乌鸦最终渐渐变小,消失在空际。我们眼睛里驻留的是布达拉宫背面的白墙、红墙和金黄屋顶。
“乌鸦这般狂躁,定是怙主发怒了!”希惟仁波齐从手腕上摘下念珠拨动。
他凝望布达拉宫。
几个赶毛驴的人,正从寺院的沙石路上涌进来,走得有些吃力。
嘀铃当啷的铃声招引了几条流浪狗,它们摇着尾巴懒懒地向这些人走去,希望乞讨到一点食物。
有个戴毡帽的男人,从怀兜里掏出食物,扔给流浪狗。其中的两只狗为了抢食,相互撕咬起来,扬起一阵灰尘。
“是一次偶然的啼叫吧!”我虽感到惶恐,但不希望希惟仁波齐情绪不宁,于是小心翼翼地说。
“乌鸦是怙主的使者,不会无缘由的这般狂躁。”希惟仁波齐不解地说。
冰冷的晨风,使希惟仁波齐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希惟仁波齐就这样赤脚站在僧院屋顶上,表情忧郁而焦躁。
那段时间,西藏各地都很不安宁,不时听到四水六岗[4]的卫教军袭击解放军的消息。至于确不确切,我们无从知道,寺院离人们所说的出事地太远了。希惟仁波齐也不准我们跟外界有太多的接触。除了完成早晚的祷告,每天要跟着仁波齐学习经文,还要背水扫院拖地等,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的。
我担心希惟仁波齐会着凉,恳请他回寝宫去。
“你赶紧煨桑,我们请求怙主息怒!”希惟仁波齐却吩咐我。
大殿楼顶正中央的白色煨桑炉里,我搁进松柏,撒上糌粑、茶汁,点燃了火。一缕白色的烟雾从炉子的烟囱里刚升腾,就被风刮到一旁去。
希惟仁波齐从煨桑袋里抓了些青稞,祈祷着抛洒在煨桑炉上。
在桑烟的缭绕中,希惟仁波齐合上眼,把念珠置放于合十的掌心里,举到额际,继续念诵经文。
嗡嗡的诵经声和桑烟中,我乱转动脑袋,看到清晨去转经的僧人,三三两两地顺着寺庙背后陡峭的山道回来,山路边岩石上雕刻的金刚手菩萨盯着我们看,枯黄的荆棘和远端的风马旗在微风中猎猎地抖动;师兄罗扎诺桑背着木桶穿过楼下的院子中央,从干枯的月季花枝干旁走向大门;院子中铺的青岩石板歪歪扭扭,像是随便丢弃在那里;二楼过道里有僧人蹲下身,点燃铁炉里的牛粪火,有烟子从那里飘扬。
希惟仁波齐把合十的双手张开,念珠被抻直,饱满的珠粒亘在空际。他又把手放下,置于胸间,两根手指从左右向念珠中央碾压过来,不禁惊呼:“这卦太凶险了!”
我往后退了半步,忙问:“要出事吗?”
“肯定要出事!”希惟仁波齐脸色阴沉,眼神里闪出一丝惊恐。
我想到的是,我们这些服侍希惟仁波齐的人里谁会出事,或我们这康村里的其他哪个人会出事。正当我这样胡想时,希惟仁波齐转身往廊下走去,钻入寝宫里。
我的心头开始有了恐惧和不安。煨桑炉里的松柏一下燃起了火,烟囱里不再有烟雾飘出来。
“希惟仁波齐——希惟仁波齐——”院子里传来了急促的叫喊声。
我看见罗扎诺桑和阿巴扎仓[5]的龙扎老僧,已经跑过院子中央,叫声在二楼过道里传扬。
等他们爬到大殿顶上时,希惟仁波齐已经从寝宫里出来,站到了他们的面前。
罗扎诺桑背上的水桶不见了,宽阔的鼻子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胸口起伏不定。
“出了什么事?”希惟仁波齐一把抓住龙扎老僧的胳膊问。
龙扎老僧由于跑得太急,气有点喘不上来,脸色发黄。
龙扎老僧咳了几声后,吞吞吐吐地说:“今早拉萨城里的人要到罗布林卡去,他们要去保护杰瓦仁波齐[6]。”
希惟仁波齐松开龙扎老僧的胳膊,目光投向罗布林卡方向。
我们不知道罗布林卡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想到事态可能很严重了。
“那边出什么事了?”希惟仁波齐转头又问。
“来朝佛的那些人讲,今天凌晨噶厦警察代本[7]俊巴才让多吉通知百姓,要他们到罗布林卡去保护杰瓦仁波齐。要求杰瓦仁波齐不要到军区去看演出,要是他被抓到汉地去的话,我们就没有依托的怙主了。”
龙扎老僧跪在地上,张开双臂抱住了希惟仁波齐的腿。
他的话把我们吓蒙了,大伙都怯怯地望着希惟仁波齐。
我想,刚才乌鸦就是为这事啼叫的吧。
希惟仁波齐把右手搭在龙扎老僧光亮的脑门上,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三大寺的堪布和噶厦官员,今早要去罗布林卡,阻止杰瓦仁波齐去看演出。”龙扎老僧干咳着补充了这一句。
“看你眉毛都花白了,还像个小孩子,把鼻涕眼泪全擦到我的身上了。起身,我给你找个擦鼻涕的布。”希惟仁波齐边说边蹲下身,将龙扎老僧扶了起来。
瘦高的龙扎老僧背已弯,脖子上堆满蚯蚓似的褶皱,细长的胳膊上只剩下松弛的黑褐色皮了。
“杰瓦仁波齐不是没有去吗?事态没有那么严重。”希惟仁波齐说完,牵着龙扎老僧的手往寝宫走去。
“还没有去。”龙扎老僧边走边肯定地回答。
十几个僧人拥挤地堵在楼梯口,站在阶梯下面的人开始嘀咕。
希惟仁波齐听到议论声走了回来,对众僧说:“回去吧,过会儿你们要去参加大经殿上的诵经,完了还要给朝佛的人开庙门呢!”
聚集的僧人吵吵嚷嚷地下楼去。
我重回到廊下,跪在阿嘎地上继续拖地。
期间,师弟多吉坚参顶着那颗大脑袋,到寝宫给希惟仁波齐和龙扎老僧倒过两次茶。第二次出来时,他趁我匍匐在地上,抬脚踹我屁股,然后嘻嘻哈哈地跑下楼去。
一切停当后,我想该把希惟仁波齐的垫子拿到廊台下了。
我进入寝宫,看到坐在床沿边垫子上的龙扎老僧,两手托着腮帮子不出声,希惟仁波齐跏趺在床上闭目入定。桌上木碗里的茶已冷却。
我轻手轻脚地抱着鹿毛软垫出来,放在墙角的一隅。
康村院子里有吵嚷声,我急忙跑到大殿楼顶上去看。
僧人们开始出院门,往大经殿涌去,绛红色在巷子里滚动,汇流到大经殿前沸腾了起来。一会儿工夫,这股绛红色被大殿左右的两扇大门给吸收了进去。
大殿外空寂无人,几棵大树的树冠,挡住了大经殿的一角。
旭日从东边的山顶照常爬升上来,金色的光一下泼洒在寺院后面的色拉乌孜山上。那些巨大的岩石,立马狰狞起来,仿佛每块都要冲下山来。
我走进希惟仁波齐的寝宫,他正和龙扎老僧在交谈。
“事态确实有些严重了。”
“希惟仁波齐,我们除了祈祷,其他什么都做不了。”龙扎老僧一脸的无奈和焦躁。
“静观事态的发展吧!”希惟仁波齐说完,眼睛瞟向我。他那双浑浊的眼里,也充满了焦虑。
寝宫里香的气息浓烈,淡淡的烟子颤巍巍地在飘升。
“仁波齐,太阳就要落到廊台上了!”我提醒道。
希惟仁波齐没有吭声,沉思一会儿后说:“先把鸟笼提出去,挂在外面。”
我从墙角边提起竹编的鸟笼,扯掉上面的蓝色布盖端出去。两只鸟在笼子里蹦跳着,发出啾啾的声响。我把鸟笼挂在廊下。这两只羽毛艳丽的鸟,拍打翅膀极其兴奋。
当我再次走进希惟仁波齐寝宫,站在一旁时,他吩咐道:“晋美旺扎,你到外面去打听拉萨那边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我应了一声,一溜烟从廊下跳到二楼大殿顶,冲向楼梯口。
年轻时我腿脚灵便,喜欢在寺院里跑来跑去的。希惟仁波齐见状经常训我毛毛躁躁,像一只小山羊。我听着心里却很受用。
出了康村的门,外面见不到一个人,僧人们大概全去大经殿诵经了。路旁的柳树枝桠耷拉着,它们的颜色已经变得暗红,还能看到上面发出的米粒般大小的新芽,榆树和杨树却伸展着枯瘦的枝干,上面看不到新生命的胚芽。
我在沙石路上向叶巴康村跑去。
十多只野狗懒洋洋地依次躺在墙角边,相互靠体温来取暖。
迎面走过来一名德剁[8],他的眼睛周围涂了一圈黑灰,两只耳后垂落一缕长发,腰间佩戴一把长刀,多褶皱的裙子摆得像是水波涟涟。
我认识这名德剁,他的诨名叫朗达玛[9]。
“喂,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我停下来喊住他问。
朗达玛乜斜着眼,盯住我看,手在裙子前扯那把吊垂的钥匙。
我想,可能惹恼他了。要是他把作为武器的钥匙向我掷过来的话,我的脑袋上肯定会戳出几个窟窿来。看到他嗔怒的表情,我的脸一片灰白,眼睛里现出了恐惧。
朗达玛看到我对他产生了惧怕,满意地露出暗黄的牙齿,粗暴地咯咯大笑起来,耳后的那缕头发随同身子在震荡。末了,他嘴里却在对我说:“听说天要塌下来了!”
他的声音太洪亮了,以致树枝上栖息的几只麻雀也被惊吓住,张开翅膀仓皇地逃向其他地方去。
我不敢再问他什么了。
朗达玛的僧裙前面被锅灰染成了黑色,那把令人害怕的钥匙傲慢地在僧裙前晃荡。
“你想知道什么消息?”朗达玛笑完问我。
我看出了他眼睛里的仇视和愤懑。
“不想知道什么!”我回答着,脚往一旁挪,心里在提醒自己要尽快摆脱他。
“不好好伺候希惟仁波齐,只知道到处乱晃荡。”朗达玛那条长胳膊伸了过来,准备揪我的耳朵。
我立马低下头,转身逃跑。风在耳旁吹了起来,呼呼的响声伴着我向前。
“下次我会教训你的。”朗达玛在我身后吼叫。
我没有搭理他,只顾向前跑,快到阿热康村时才停了下来。
我转身看时,朗达玛继续往前走去。我的心里不再担心了。
阳光已经落到了地面上,寒气正在退却。
我往大门口走去,想着在那里能遇到从拉萨来朝佛的人,可以向他们打听拉萨那边的最新消息。
出了大门,我看到蹲在围墙边卦算的一名老僧外,不见其他任何人。从大门口延伸下去的沙砾道路,穿过一片树林后,与广阔的流沙连成了一片。
我要在这里等待,等待从拉萨过来朝佛的人。我走过去,坐在了卦算老僧的旁边。
老僧的面前放着一块破布,破布上有一豁口的木碗,里面躺着两颗色子。他专注地摇着手动牛皮转经轮,嘴里诵读经文。
我盯着沙砾道路,等待朝圣者的到来。
太阳光渐渐强了起来,通往寺院的路上还是空荡荡的。
“你没有去大经殿诵经?”卦算老僧问我。
“没去。”我转头回答。
卦算老僧的经文诵读已经结束,他把手摇经桶靠墙而立,拿出黑色的牛角鼻烟盒,准备美美地吸口鼻烟。
我的头又转向沙砾道路上,看见从林子的尽头有个人向寺院走来。我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在等人?”卦算老僧问道。
“我想跟来人打听一下拉萨的情况。”我回答。
卦算老僧嘿嘿地笑。他调侃道:“拉萨好着呢。大昭寺依然建在海上,布达拉宫也没有跑到别的地方去。琉璃桥嘛,那可就不好说了。要不我给你算一卦,不会要价很高。”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向来人走去。
卦算老僧的傻笑声还在我背后回荡。
道路两边的大树枝干黑黢黢地招展在空际,阳光穿过树枝缝隙,往沙砾道上投射出各种形状的光斑来。
我看清来人是个背柳筐的女人。
“大姐,你是从拉萨过来的吗?”我靠近女人时问她。
“我是从附近的娘热来的。”女人回答我。
“是娘热来的。”我念叨着,满心的失望。
背柳筐的女人没有停留,她继续往寺庙里走去。
我站在那儿,眼睛望着拉萨方向。
罗布林卡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聚集了很多的人?我的父亲和哥哥都跑去参与了吗?……我的头脑里出现了很多个问号,但此刻是得不到答案的。
突然,我急切地渴盼听到拉萨那边传来的枪声。这样我就可以没命地跑到希惟仁波齐那里,说我听到了拉萨那头传来的枪声。可是,拉萨那边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我只能调头往寺院大门口走去。
我又坐在了卦算老僧的旁边,这里多了四只狗。其中一只黑色的干瘦狗,去抢另外一只黄狗嘴里的白骨头,它们顺着墙角追逐而去。
卦算老僧又鼓动我算一卦,说他算卦很准。
我没有搭理他,往寺院门口移动了十几步,拉开距离重新坐下来。
我的举动让卦算老僧很生气,他坐在那里开始不满地骂开了。
任他在那里骂,我要等待从拉萨来的人。
一个背着蓝布包的僧人从寺院大门出来,扭头看了看我们,然后向拉萨方向走去。直到这个僧人消失在道路尽头,也没看见有人从那条道路上走过来。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希惟仁波齐那里去。
这天一上午,希惟仁波齐都没有出寝宫的门,他和阿巴扎仓的龙扎老僧一直在寝宫里交谈。看他们的神色,两人非常紧张和焦虑。
我们吃过午饭后,罗扎诺桑被希惟仁波齐又派出去打听消息,他在外面转了一圈也没有打探到什么。只是寺院里已经盛传开,共产党正计划把达赖喇嘛抓到汉地去的消息。
阿巴扎仓的龙扎老僧闷闷地下楼梯,嘴里在诅咒着什么。他看见我们坐在二楼廊道里,愤愤地剜了一眼,直直地往一楼楼梯口走去。
到了下午,外面有些起风了,天上开始布满灰色的云。
罗扎诺桑坐在二楼廊道里缝补坎肩,我在房子里盘腿读《米拉日巴传》,多吉坚参在一旁要我给他讲米拉日巴的故事。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院子里响起。
罗扎诺桑抬头一看,只见几头骡子驮着牛皮袋进入到僧院里,最后面牵马进来的是努白苏年轻的管家尼玛桑珠。
罗扎诺桑放下正在缝补的坎肩,跑进屋里,唤我赶紧上楼去给希惟仁波齐通报。他自己下楼去迎接努白苏管家了。
我起身,腿有些发酸,找到鞋子后鞋腿都没有来得及绑,一跳一蹦地到了三楼希惟仁波齐的寝宫。我向希惟仁波齐刚报告完,就听到努白苏管家和师兄的说话声。他们已经走到寝宫门口。
努白苏管家脱帽进入寝宫里。
他从意大利布料做的藏装怀兜里取出一条哈达,张开后两手托举,献给了希惟仁波齐。希惟仁波齐双手接住后,又将哈达挂在了努白苏管家的脖子上。
努白苏管家盘腿坐在下首的一张薄垫上。
我过去刚把茶碗摆到桌子上,就听到希惟仁波齐问:“拉萨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很乱!”
努白苏管家的回答,让我们的好奇心一下提了上来。
“杰瓦仁波齐还在罗布林卡里吗?”希惟仁波齐再次问道。
我们都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努白苏管家却先扫了一眼我们,然后从兜里取出一个蓝黑布裹着的东西,放在膝盖上,用戴着银戒的手指头解开绳结,一层层地将布打开,最后露出一个装英国糖果的铁盒子来。
“传来的消息是杰瓦仁波齐还在罗布林卡里,看来很安全的。”他说着把铁盒打开,里面全是金银首饰和珠宝。“努白苏老太太让我把这铁盒子暂时寄存在仁波齐您这里,她怕时局动荡,想着寺院里会安全一些。老太太还说要是真有个动乱,那枪炮可是不长眼睛的,她要是被打死了的话,请仁波齐以这些金银珠宝作为资粮,帮她塑一尊金铜度母神像。”
努白苏管家从袖口里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藏纸,同糖盒一并递给了罗扎诺桑。
罗扎诺桑接过后,呈送给希惟仁波齐。
希惟仁波齐把糖盒放在一旁,打开藏纸细细读了一遍。
我们知道那是一张货物清单。
我去给努白苏管家斟茶,看到他眼里满含泪水。
等我退到一旁时,希惟仁波齐正拿竹笔蘸着墨汁,往货物清单下面写收据。
墨迹干透后,希惟仁波齐把纸折叠起来,让罗扎诺桑交还给努白苏管家。
“目前拉萨乱到什么程度了?”希惟仁波齐紧紧追问道。
努白苏管家吸了口气,那张俊秀的脸上泛出一丝莫名的忧伤来。他说:“仁波齐,您没法想象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今早在罗布林卡门口聚集了很多的人,他们请求达赖喇嘛不要去看演出。可是到后头,这些聚众的人用乱石砸死了堪穷索朗降措,还砸了噶伦桑颇才旺仁增的汽车,人们的情绪犹如浇了油的火,在熊熊燃烧。下午,我从努白苏府出来时,就听到有人用马拖着堪穷索朗降措的尸体在游街,后面还有上千人喊着‘汉人滚回去’的口号进行游行。他们撕毁宣传画,墙上张贴标语,还向机构投掷石块。看这情形,藏人和汉人肯定要打起来的!”他顿了一下,抬起右手,用掌心把黑亮的头发往后捋了一遍,这才继续说:“我们家的主人怕时局动乱,让我赶紧给您送来供养的糌粑、大米、酥油、奶渣等,恳请仁波齐给我们努白苏府多念些禳灾避邪的经。主人还要我转告您,他明天要带着夫人和小孩去噶伦堡,看看那边的商号运转情况,也算避避这动荡的局势。今后府上就剩老太太和我了。”
“请您转告努白苏少爷,我会为他们诵经祈祷,祈求一路平安的。”希惟仁波齐说完,嘘了口气,用手拢住胡须,声音轻软地自言道,“谁能想到有人会把堪穷给砸死!”
寝宫里一下静悄悄的,外面风在吹。
“他们说他是共产党的奸细。”努白苏管家压低声音说。
“胡说。他只是一名僧人。”希惟仁波齐肯定地回答。
“都是从罗布林卡那边传来的话。听说现在罗布林卡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些还拿着武器呢。”努白苏管家继续说。
“要是打起来的话,众生都得受苦,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希惟仁波齐仰视佛龛里的千手观世音菩萨像说。
“我们时刻都在祈祷众生远离饥荒、远离战争、远离瘟疫。可是现在,战争的火药桶就枕在我们的脑袋下,要是稍微不当,整个脑袋都会被炸碎的。”努白苏管家说着,恐惧得身子颤了一下,脸色煞白,仿佛他看到了战争场面似的。
我喜欢努白苏管家,不仅是因为他有俊秀的脸蛋,细柔的声音,最主要的还是那头黑亮亮的头发,它们向后梳理得纹丝不动。任何时候见到他,都是这样一个发型,人显得能干洒脱。罗扎诺桑曾在背后议论过努白苏管家的头发,他取笑说,努白苏管家的头上要是落只苍蝇的话,溜滑得能让它折断腿。
从楼下传来骡子脖颈上的铃铛声,想必是那些赶骡人在给努白苏管家传递要走的信号。
“仁波齐,我在这里不能耽搁太久,回去还得帮主人准备一下。这段时间,您就待在康村里,最好别来拉萨。”努白苏管家说完站起来,把那张折叠好的纸装进袖子里,弯着身后退出去。
希惟仁波齐举起右手,撑开掌心不住地上下晃动,嘴里说:“代我向努白苏府表示谢意!”
师兄陪着努白苏管家下楼去,我在寝宫里收拾茶碗。
希惟仁波齐坐在那里发呆,院子里传来的吆喝声、铃铛声都不能搅扰他。
我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停当后,从寝宫里退了出来。
我走到大殿顶上,风吹得小了一些。顺着寺院道路望去,我看到努白苏管家和赶骡子的人正往寺院大门口走去。我再把头稍微一抬,拉萨城的轮廓出现在我眼前。忽然,我想起了父亲和哥哥。要是往年,这个时候父亲会让哥哥带着过年剩下的油炸果子和干果等来看我,这些都是我特别喜欢吃的东西。今年,父亲和哥哥都没来看我。不久前的藏历正月幕朗钦木法会期间,我回家睡过一晚上。那晚父亲拿着陶制熏草碗,把被子里外烟熏了好几遍,嘴里还咕哝:“你是出家人,被子一定要干干净净的。”
唉,我的父亲是个画师,带着三四个徒弟,他的收入能够维持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永远都是个木讷而心细的人。此刻,父亲会在哪里呢?
“晋美旺扎,时候不早了,赶紧把供水倒掉。”罗扎诺桑进入到院子里,看到我发呆的样子,就从下面喊了起来。
我的思绪被打断了。看太阳快走到西边的山头,我得赶紧到希惟仁波齐的寝宫,把今天供佛的净水倒进壶里,再把供水碗晒干擦拭干净。
“我马上去做。”说完我跑进了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
希惟仁波齐面向佛龛在磕长头。
我做事过程中,他没有说一句话。
太阳落山后,希惟仁波齐领着罗扎诺桑去拜访堪布,我猜想他是去堪布那里打探情况的。
天色朦胧时,希惟仁波齐领着康村的根波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僧人回到寝宫。
罗扎诺桑唤我去打茶。
我跑下楼进入窄小的厨房,点上油灯,再往酥油桶里丢酥油、盐巴、茶汁。
罗扎诺桑走了进来,他用火勺从灶膛里取点牛粪火,倒进陶制熏香炉里。
“师兄,堪布是怎么说的?”我两手抱着陶壶问。
“局势很乱,堪布都不知道最后会怎样。”罗扎诺桑简单地回答。
他往陶罐熏香炉上的牛粪火吹气,牛粪变得红彤彤的。火光清晰地映现出罗扎诺桑嘴唇上的绒毛。
“你赶紧打茶。”话音未落,罗扎诺桑已经出了厨房的门,融进了那黑色中。
我把热水倒进茶桶里咵嗒咵嗒地抽动搅拌木柄,再把茶倒进陶壶,抱着陶壶上三楼去。
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香草的烟雾弥漫,他和根波在相商什么事情。
我往每个人的茶碗里倒茶,罗扎诺桑把香炉放在柜子前退了出去。我把茶壶搁在火钵上,盖上了火钵罩。
“乌鸦的叫喊,一定是在提醒我们会发生大事的。果然,罗布林卡那边出事了,我们应该要行动起来,阻止发生更坏的事情……”
希惟仁波齐和康村的根波、僧人在讨论今天发生的事情,商讨后面该怎么办。我和罗扎诺桑站在廊下等待商讨结束。
整座色拉寺的建筑变成黑黢黢的,能看到的只有房屋的轮廓。野狗的追逐声和狂吠声,从寺院深处传过来,搅碎这寂静的时刻。
希惟仁波齐,有些业力我们是无力更改的。晋美旺扎举起右臂,用手指头挠挠头说。
众生几代人共同制造的业力,等它瓜熟落地时,几个人的力量岂是可以扭转的。希惟贡嘎尼玛肯定地回答。
天葬台上风静止了,阳光的热气在肆虐。偶尔传来几声鸟的啼唤、小虫的鸣叫,这些声音都带着倦意,慵懒且不热情。
晋美旺扎从面前的茶碗里喝了一口凉茶,已经松垮的嘴唇上沾了一层油脂,他用手背抹掉。
西藏旧的体制几百年来没有进行过重大的改革,它与时代的快速发展相比,是如此的落后与腐朽,注定要消亡。希惟贡嘎尼玛说。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希惟仁波齐作为施主,请全康村的僧人参加祈祷法会。
每天太阳还没有从山脊跃上来,我们已进入康村大殿里,依顺序坐在垫子上,在观世音菩萨的注视下,怀着虔诚的心向诸佛祈愿和平与吉祥。
在领经师雄浑而激昂的声音引领下,大殿里回荡着我们浪波般高低起伏的诵经声。这些虔诚的声音,使端坐在高台上的诸佛,看到了我们发愿的善心。
每次祈祷法会结束后,都能听到有僧人私底下在说:“法会时,我看到了度母眼里落下的泪水!”
每天上午祈祷法会结束后,僧人们再不愿像以往那样去园林里辩经,或在庙里供奉佛了。每个人都怀着忐忑的心,打听和议论从拉萨传来的各种消息:拉萨那边对十八岁至六十岁的男人在进行登记,准备开战了;有近千人手持小白旗,绕八廓街游行喊口号,张贴标语;有人在路口设置障碍物,砍断电线杆;布达拉宫的武器库被打开了,在向民众发放枪支弹药……
这些消息把人心弄得惶惶的,不知道哪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来。
有一天夜晚,希惟仁波齐和我们站在大殿顶上,望着拉萨城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
“你们听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不准碰武器。你们曾经在我和神像面前,发誓要接受戒律,这就表明了这一生不会去杀生。一旦拿起了武器,你们的心里就拥有了仇恨,潜意识里烙上了夺人生命的念头,夺取别人的生存权利是最大的罪孽。你们要再次给我一个明确的承诺,永远都不会去触碰武器。你们要是摸了武器,就得脱掉这身袈裟,这种行为违背了佛祖的教义。”希惟仁波齐站在大殿顶上训导我们。
“仁波齐,师兄经常踢我屁股,我想快点长大,长大了我也可以踢他。我的想法是不是违背了教义?”多吉坚参仰着那颗大脑袋问道。
我们被他的问题给逗乐了,罗扎诺桑和我咯咯地笑出了声。
希惟仁波齐蹲下身子,把多吉坚参揽进怀里,摸着他圆嘟嘟的脸蛋,从怀兜里掏出一些奶渣给他吃。
“我经常训这两个人,要对你多让着点,以后再踢,我就狠狠地教训他们。”希惟仁波齐转头又对我说,“你也是这么大的时候到我跟前的,你忘了?”
我努力看清希惟仁波齐的脸,无奈夜色太浓看不甚清楚。
“仁波齐,我只踢过几次,自您训话以后我再没有踢过他。你说实话啊!”我急于证明自己,就逼着多吉坚参表态。
“你不踢,但大师兄生气时还在踢呢。”多吉坚参今晚要横下心来揭发我们。
“我是踢过,因为你不好好背诵经文,只顾着贪玩。”师兄把原因给道了出来。
希惟仁波齐哈哈大笑起来,多吉坚参知道理亏不再争辩了。他身体的重量倒在希惟仁波齐的腰上,脑袋勾得低低的。希惟仁波齐的手拍打着他的肩头,怜爱地说:“露馅了吧,调皮蛋!”
我和师兄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当着仁波齐的面,承诺这一生绝不触碰武器,也不盲从于任何人。
祈祷法会结束后,希惟仁波齐好像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按照原先的习惯早起念经,督促我们学习,下午著写他的书。
我们却没有这样的定力,被传来的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所左右,整天把心思全放在了罗布林卡和拉萨城那边。
我们经常站在大殿顶上,遥望罗布林卡方向,内心深处却在隐隐地渴盼发生点什么事来,这样一切都清晰了,不用这样天天惶惶惑惑地等待。
有天傍晚,院子里的僧人叫嚷了起来,我看到他们都跑向大门外。
我也从二楼的廊下跑到大门口,多吉坚参像尾巴一样跟了出来。
我俩跟其他僧人一道站在路边的柳树下,看到朗达玛身背长枪,腰佩长刀,威风凛凛地领着十几个僧人向寺院大门走去。
寺院的屋顶和路边有很多僧人围观,到处都是醒目的绛红色。
朗达玛摇晃系着红绳的胳膊,步子跨得很大。他一边走一边喊:“是藏人的话,跟着我去保护杰瓦仁波齐。”
“我们要把汉人赶出去。”
“吃糌粑的,别再龟缩着,都跟着我走。”
响应召唤的那些僧人也跟在后面喊口号,他们因怒火攻心,五官都有些变形。
他们看到有这么多人出来围观,将手中的刀枪举到头顶,叫喊的声音更加起劲了。
有些围观的僧人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从站立的队伍里走出去,加入到朗达玛的队列里向拉萨进发。
围观的僧人尾随在朗达玛的队伍后面,向大门口蠕蠕而去。
多吉坚参要跟着去看热闹,被我拽住了他的坎肩领口,拖到了我的身边。
他向我挤挤眼,甩甩头,意思是让我跟他一起继续去看热闹。
“你想得美。”我要让他不要有这种想法。
他龇牙咧嘴地冲我笑,靠到跟前,用脚尖踹了我一脚。疼痛使我的手松开了。他笑着往前拼命地跑。
这一脚把我踢得很疼,怒气一下蹿上来,我在他后面紧紧追赶。
当我抓到多吉坚参的时候,我们已经跑出了色拉寺大门。他嬉皮笑脸淘气的样子,使我不忍揍他。
我们在大门口穿梭于聚拢在此的僧人中,听他们议论。
“我们怎么能打得过共产党的军队,他们的武器要比我们的好。”
“不能打啊!那要死伤多少人。”
“我们要把他们赶走!”
“……”
寺院的大门口有些僧人肩头挎着枪,手里提着刀,一脸的焦躁和茫然。
朗达玛带领的队伍离开了寺院大门,稀稀拉拉地穿行在树林掩映的沙砾道上。从那片红色的背影上,透射出一种难以压抑的激愤和怒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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