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大学,作为我们省的最高学府之一,是人文荟萃、作手如林之地。应邀到这里来讲读书、谈创作,我确实有班门弄斧的顾虑。当然,也可以自解:就是在品味一席盛大的川菜,盛赞那干烧鱼翅、红烧熊掌、清蒸江团、鸡蒙葵菜之后,也不妨尝一尝那些街头的“小吃”,什么赖汤圆、龙抄手、钟水饺、珍珠元子、夫妻肺片、师友面、小笼牛肉,这些也毕竟是别具一格的。听惯了黄钟大吕之后,偶尔欣赏一些里巷歌讴,也可以换换口味。
下面,从四个方面展开我的话题。
一、自报家门
孟子说过:“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为了增进了解,先作一番自我介绍,给自己画个像。结合着,谈谈我的读书历程。
1935年,我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故乡在医巫闾山东面一个芦苇丛生、荒凉偏僻的村落里。当时兵荒马乱,土匪横行,日本“皇军”和伪保安队不敢露面,那里便成了一处“化外”荒原。我有一位族叔,很有学问,也有一些资产,膝下一子,生性顽皮、整天惹事生非,当地没有公立学校,叔叔便延聘一位老学究来加以调教;由于对我有好感,便把我连同他的孩子一起送进了私塾。六岁到十三周岁,读了八年私塾,在这里受到了比较系统的传统教育。读书进程大体按照经史子集的顺序,“三百千千”之后,先读“四书五经”,再读《左传》、《史记》、《汉书》、《纲鉴易知录》,再读先秦诸子,主要是《老子》、《庄子》、《韩非子》。老师这个安排很特别,也有他的理由,就是趁孩子记忆力最强的时机,把需要背诵的经书背下来,懂不懂没关系。他有两个理论:一个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再就是,在好读书时抓紧读,不要好读书不读,不好读时却枉劳心力去记诵。他打个比喻,说是像小偷进屋偷东西,金银细软,收拾起来,背上就走;待到安全地方,再作分类、归拢。从实际效果看,这样读下来,一是确实记得很牢;二是先难后易,从佶屈聱牙的经书(比如《书经》、《礼记》),到史书、诸子,有一种春水融冰、江河下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的快感。
回顾那八年的私塾生涯,有失有得。最大的失,是思想受到禁锢,在世界观、人生观方面也承受一些负面影响;收获有三方面:一、打下了比较坚实的国学基础,主要是在文史方面;二、培养了对于历史的浓烈兴趣,因为旧学有“六经皆史”的说法,而且是“文史不分家”的;三、训练了很强的记忆能力,现在五十几岁了,不敢说“过目成诵”,但超强的记忆力,肯定超过普通人,原因在于小时候经受过严格的训练。我没有进过小学,所以,至今也不会拼音,查字典全凭笔画。我是1949年夏天直接考入中学的,数学只得了十九分,当时带个算盘,“四则”题不会列方程式,算盘一扒拉,“一退六二五”,“三下五除二”,结果出来了。但是,语文得的是满分,字也写得好。口试时,历史、地理都很优异。大学毕业后下乡锻炼,当过村官(乡团委副书记),还当过中学教师、新闻记者、报纸副刊编辑,后来就在市直、省直机关工作。
“文革”十年,是我读书比较集中的阶段。由于一开始,就以报社黑笔杆子罪名遭到批判,机关群众组织忌讳,不愿吸收入内,这倒给了我安心读书的机会,主要是读鲁迅的作品。后来进入批斗“走资派”阶段,我们这些“死狗”便没有人理了,加入到群众组织里面,也没有多大兴趣,还是照样读书。迨到批林批孔运动开始,我的读书机会就更多了。“破四旧”时,红卫兵抄家,弄来不少古书,统统放在仓库里,这回“批孔”要找靶子,因为我读过私塾,革委会宣传组便指令我去清理旧书,弄了两整天,挑出有价值的三百多种,我把它们用卡车运到机关办公楼上锁了起来,钥匙由我带着。这样,我便打着“评法批儒”的旗帜,名正言顺地进进出出,看书、摘记。其实,那时军代表关注的是联系现实,他们不愿也不懂翻动那些古旧东西;可是,我却又和这些久违了的“线装书”旧情重续,整天爱不释手。当时主要是读“诸子”,徜徉于《老子》、《孙子》、《列子》、《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鸿烈》、《论衡》之间,仿佛进入了“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桃源世界。我记了十多本笔记,中间也没有人催我写批判文章,倒乐得个清闲自在。
光阴荏苒,岁月其徂,于今已三十年矣。人过中年,时间仿佛过得更快,“岁月疾如下坂轮”,光阴自当以分秒计,正所谓:“时间常恨少,苦战连昏晓。”无论节假日、早午晚,一切工余之暇,我都攫取过来用于学习。即使每天凌晨几十分钟的散步,也是一边走路一边构思、凝想;甚至晚间睡前洗脚,双足插在水盆中,两手也要捧着书卷浏览,友人戏称之为“立体交叉工程”。
关于读书,我曾写过六首七绝:《读书纪感》。其三:“伏尽炎消夜气清,百虫声里梦难成。书城弗下心如沸,鏖战频年未解兵。”其四:“学海深探为得珠,清宵苦读一灯孤。书中果有颜如玉,戏问山妻妒也无?”这些都是心路历程和苦读生涯的真实写照。从一定意义上说,读书成瘾与烟瘾、酒瘾无异,已经到了“非此不乐”的程度,不仅没有厌倦情绪,有时甚至甘愿为此做出牺牲。看过《聊斋·娇娜》的,当会记得这样一个情节:娇娜给孔生割除胸间痈疽,“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
二、说说我与文学创作
我写作旧体诗时间很早,早在读私塾时期就写了一些。水平高低不说,但绝对都是合格入律的。那时也试着用文言形式写作论说、记事文字。刚上初中时,向老师交的作文,还是“之乎者也”的,后来,被老师狠狠“撸”了一顿,说“你如果不改,我就当面给你撕掉”。这样,便学会了现代表达方式。但真正称得上文章,还是在60年代初开始的,那时编报纸副刊,同时也便开始了散文创作。出过几本散文集,一本旧体诗集。是中国作协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三四年前,1986年、1987年,《人民日报》海外版办了一个《望海楼随笔》专栏,当时,作者遍布于全国各地,主要是六个人,我是其中一个,多达六七十篇。受到了知名作家、北京市委副书记(后来做了中宣部副部长)徐惟诚同志的热情关注和赞誉,在我把这些文章结集为《人才诗话》时,他还给写了序言(笔名余心言)。
我的创作全部是业余的,每天八小时之外,作为自己的活动天地,一般地不容许侵犯。关于我的散文,省里开过两次讨论会,最近这次,学者们分析了风格特征、文体意识、语言特色、独特视角等,里面不无溢美之辞,但对我还是大有启发的,使我知道应该在哪些方面用力。
赞誉也好,批评也好,大家都一致称许我的坚忍不拔的毅力,称赞我在当前的商品大潮中,默默地据守在文学岗位上。我把精神生活看得比物质生活更重要;永远站在起跑线上,向自己预定的一个个新的目标冲刺。至于能否夺魁,我并不看得特重。我觉得,跑的过程本身对我更重要,更具有吸引力。
许多同志不理解,你的地位已经不低了,待遇也足够了,年过半百的人,还犯得上花这么大力气拼搏文章吗?一般情况下,我都一笑置之。说是“夏虫不可以语冰”,有点不太尊重。实际上,“道不同,不相为谋”,要解释也没法解释清楚。事实上,在任何时代,追求“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的人总是占全社会人口的极少数,我甘愿加入这个极少数人的“精神贵族”的行列,对这一选择我将至死而不悔。我有我的快乐,甚至是幸福。这是大境界、大潇洒。这是内心世界的东西,它不是给别人看的,仅仅是一种主观的自我感觉。我的自我感觉,一贯是好的。
那么,苦不苦呢?相当地苦,非常地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苦情是很深的。法国著名小说家莫泊桑说过:一个人以学术许身,便再也没有权利同普通人一样地生活下去了。莫泊桑决定当作家,他的老师福楼拜对他说,你选择了这个职业,以后就不能像一般人那样舒服地生活,就不能享受一般人可能享受到的那些娱乐了。
清夜无眠,我曾凑了四句小诗:
推举石头攀陡山,茫茫学海未知还。痴顽如我诚堪笑,事业文章欲两兼。
说来也是邪门,明明知道文学之路千难万险,可是,许多人仍然趋之若鹜。丹麦哲学家克尔凯戈尔在日记里写道:“当一个作家或者不当,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它是和我这个个体中的一切伴随而来的,是发自其中的最深沉的鞭策。就是说,写作是与自己的整个生命存在紧紧联系着的,写作是自己命定的生命境界。就是说,对于一个好作家来说,对于一个以精神探索为命定的生命境界的人来说,当一个作家或者不当,不是自己所能选择的。”
也正是为此吧,所以,有人说,患上别的病,都容易救治;唯独和文艺结缘,万劫不覆,无可救药。英国作家毛姆的中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取材于法国画家高更。高更原来是股票公司的一个职员,在四十岁左右突然迷上了艺术,变得神经不正常,也不回家了。他太太怀疑他有了外遇,委托一个朋友调查。结果报告给高更太太,说高更没有和任何女人有来往,现在迷恋的是艺术。太太一听,哭了,说这可完了,如果迷上另一个女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厌烦的,我有信心把他夺回来;唯有迷上艺术,我这一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不仅迷上艺术无可救药,之死靡他;而且,心甘情愿吃苦受累。著名文艺评论家傅雷先生说过:“艺术是一个暴君,因为做他奴隶的都心甘情愿,所以,这个暴君尤其可怕。你既然认了艺术做主子,一切的辛酸苦楚,便是你向他的纳贡。你信了他的宗教,怎能不把少牢、太牢去做牺牲呢?”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既然文学创作那么艰苦、劳累,那为什么竟会让人如痴如醉、乐此不疲呢?
按照我的体会是,创作固然是艰辛的,可是,苦中有乐,就其本质来说,创作如同读书一样,是一种精神享受。创作的艰辛,体现为一种长期熔铸性情、积贮感受、一朝绽放的甜美。试看母亲产育婴儿,用一句时髦的话来形容:“痛并快乐着。”作家面对作品,宛如母亲面对婴儿,那种可爱的“宁馨儿”,总会带来一种成就感、自豪感。正是在这一特定的条件下,我们才说:“越是艰苦,越是快乐。”
创作过程是艰苦的,但创作心态却并非像负重登山那样,筋肉紧绷,气喘吁吁;而是表现得轻松自如,左右逢源,绝非胶着、执拗。创作过程中,作家总是努力减轻心灵的外部负载,从容不迫、张弛有度地发挥好自己的创作活力。宛如舟行江上,纵目山川,仰眺俯瞰,刹那间感受到宇宙生命的律动,感受到这一律动与内在情怀的契合,目与心会,情与景融。这时节,作者的内心,应该像宗白华《美学散步》中说的:“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的想象,替世界开辟了新境。”李白说:“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达到了“物我神会”、双向交流的境界,将形而下的景与情,上升为形而上的审美超越。此时心境,正像宋代词人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词中所描绘的: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完全是一种放任不羁、自由自在、散淡逍遥的心境。所以,黑格尔老人说:“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
三、关于散文的意蕴
上面谈了创作的艰辛、创作的心态;接下来,我想说说作品的意蕴。它们之间存在着有机的联系。刚才说到,“创作的艰辛,体现为一种长期熔铸性情、积贮感受、一朝绽放的甜美”;那么,这种经过长期熔铸与积贮的“性情”与“感受”,又是什么呢?也就是作品的精神内核,或者说是一种意蕴。下面分三个层次讲。
其一,意蕴之不可或缺。
中国传统绘画,非常重视布局、章法和笔墨之趣,但一切高水平的画家都无一例外地把立意放在全部创作过程的首位。清人沈宗骞说:“意思既定,然后洒然落墨,气运笔随。若意思未得,但逐处填凑,纵极工稳,不是作家。”说的是作画,于散文创作亦然。清人王夫之说:“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
文学就其总体而言,永远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写照与思考,特别是对人的精神状态的写照与思考。写照,就是提供一面镜子,人生存得怎样,让我们从文学这面镜子里看一看自己的尊容;思考,则须进一步评价如此生存值得还是不值得,有意义还是无意义,应该怎样生存,以怎样的精神状态生存,才是有意义的,才是理想的。这些,通通地表现为意蕴。
我的散文里,可以说,篇篇都有比较深刻的意蕴。在《昙花,昙花》中,我想烘托一种人生的精神境界:自甘淡泊,多予少取,在贫瘠土地上蕴蓄元气,为着绽放一朵奇葩,使出浑身解数,最后力尽而竭。纵观宇宙万物,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在宇宙长河中都是短暂的一现。只要能在这一现之中,像一颗陨星冲入大气层之后能在剧烈的摩擦中发出耀目的光华,同样称得上星云灿烂。
《清风白水》一文,通过大量的景观、意象,使人们热爱九寨沟的自然生态:“川西北岷山丛林中的九寨沟的特色,是朦胧、神秘、奇丽、自然,充满荒情野趣,全无雕琢痕迹。如果说,泰山具有老年人那种饱经风雨、阅尽繁华的成熟与镇定,那么,九寨沟就是少男少女般的活泼、烂漫,清风白水,一片童真。以言艺术美、人文美,或许不及其他许多风景名胜;以言自然美,则是各地难以比驾的。天涯何处无清水?难得的是,这里的原始生态保持得很好,因而水质绝少污染,清澈异常,透明度达到二三十米。空气清新甜美,天空蔚蓝如拭,没有一丝浮尘雾霭。大自然的神功,将泉湖溪瀑聚炼为一体,组成一个和谐的世界。”
《神话的失踪》,说是寻找诗踪,寻找神话,实质是歌颂改革——由于生产力发展而神话失踪了,好事一桩,何憾之有?早在一百五十年前,马克思就说了:“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
其二,意蕴如何体现。
这种意蕴,在作品中并不单独、直接地显露在外,可是,又能在作品整体以及每一部分中闪现着它的踪影。这种意蕴的存在,不能理解为“把社会意图强加给艺术”。一部作品如果缺乏精神内核,必将流于浅薄、轻飘、平庸、乏味;可是,如果简单地“把社会意图强加给艺术”,那就势必流于枯燥无味、生硬直白,不仅缺乏观赏性,甚至根本谈不上是艺术作品。文学的本质是审美,审美价值有一种溶解力,可以把政治价值、思想价值、宗教价值、历史价值等溶解其中。
有人要贝多芬阐释他的一支曲子的意蕴,贝多芬默然无语,只是重新把这个曲子演奏了一遍。这个人没有理会,再问贝多芬意蕴何在,贝多芬泪流满面。是的,一切都在曲子里边,应该说,并没有什么外在的、需要用语言补充和阐释的意蕴。这是贝多芬用悲怆的眼泪告诉我们的。
过去,我们曾经饱受“图解主题”的庸俗创作论的侵害,致使有些人谈“旨”色变。其实,如果主题是指经过艺术家体察的精神力量,是作家用以点燃、烛照万千心灵的理性火焰,就没有理由排斥它。
作家观察生活、理解生活,把握生活的特殊性,决定了不能动用其他社会科学的理性论说,而是要用审美的艺术眼光,理性分析要沉淀在审美眼光之中。默默地、不见形影地起着制约、导向作用。不能露形于外,颐指气使。
高尔基说,好的散文,不是说教,而是“让思想饱和在生活之中”。这话很准确。所谓饱和,是说思想不是外贴的,不是糖衣片,而应该像人们吃面包与水果一样,维生素、营养饱和里面。思想和生活,犹如托尔斯泰说的,从山坡上疾驰下来的马车,说不清是马拉着车,还是车推着马。清代古文大家刘大櫆说:“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出也,故即事以寓情。”
我写过一篇《心中的倩影》,说秦淮河的胜迹,久萦于心,常以未曾一到为憾。这次有机会了,离那里只剩下咫尺之遥,但是当我听说那里已经污染得不成样子,为了不使那如诗如画如烟如梦的旧时月色消失,我觉得还是不去为好,以便在记忆中永存她的美好的倩影。文中还讲了萧乾的故事。十八岁时,结识一位名叫萧曙雯的女学生。二人心心相印,灵犀互通,诚挚地爱恋着。不料,校长从中插足,声言如果曙雯拒婚,就要对萧乾狠下毒手。姑娘断然斥绝了这个恶棍,同时劝说萧乾赶紧离开,以免遭到暗算。这样,一对情人南北分飞,无缘重见,各自在布满荆棘的坎坷路上建立了家庭。六十年过去了,他旧地重游,得知萧曙雯仍然健在。这对于千里离人来说,尽管不无苦涩,却也毕竟是一种抚慰。可是,经过一番斟酌,他毅然决然放弃了这个此生难再的机缘。他不愿让记忆中的清亮如水的双眸,堆云耸黛的青丝,轻盈如燕、玉立亭亭的少女丰姿,在一瞬间,被了无神采的干枯老眼、霜雪般的鬓华和伛偻着的龙钟身影抹掉,他要把那已经活在心目中六十年的美好影像永远保存下来。萧乾说:“这不光是考虑自己,也是为了让曙雯记忆中的我永远是个天真活泼的小伙子,所以,还是不见为好。”留恋昔日的风华,珍视美好的印象,永存心中的倩影,这样一个美学命题,不是直白地说出来,而是凭借一系列鲜活的形象、生动的故事展现出来。
还有一篇《追求》,我想说的是:美在于不断追求,不在于占有;走进却不踏上去,留下一块永恒的绿地,供日后悬想与追思;美的境界在事物过程本身;充满希望的追求比到达目的地更有吸引力,追求比占有更使人感到幸福。同样也是通过一系列故事、细节,一层层地展现。我写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乘船足足走了一宿,方始到达友人门前,可是,却悄然返回了。人们问他;这么远冒雪赶来,为什么不进去与友人见上一面?他的答复是:“我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文中还引述了美国作家沃尔夫的一篇小说:每天下午两点多钟总有一列火车从小镇旁驶过。当司机拉响汽笛时,这时就有一个女人站在小屋后面向他挥手。开始时,她身旁依偎着一个小女孩,后来,女孩渐渐地长成了大姑娘,司机也繁霜染鬓,步入老境。他感到,无论多么艰苦、劳累,只要一看见这座小屋和天天向他挥手的母女,就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温馨。他想,将来退休以后,一定要去寻访她们,坐在一起畅谈一番。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老司机卸了任。他第一次从这里踏上月台,怀着无限期待、无比幸福的心情,来到了母女俩居住的小镇。恰好,过去见过上万次的母女俩,此刻正站在路边,上下打量着他这个陌生人。母亲面容消瘦,神情冷漠,目光中反映出猜疑、惊恐和不信任的情绪。这一切,把他从她们的招手中所感受到的那种亲热劲儿、乡园感,驱逐得无影无踪。他试图解释几句,但当看到两个女人呆滞、拘谨的神情,便默然离开了。他后悔此行勘破了那一场充满着希望与追求的美梦。恰恰应和了陈独秀的两句诗:“相逢不及相思好,万境妍于未到时。”
其三,意蕴的获得。
意蕴放射着理性的光辉,是一种理性美。要获得意蕴,必须经过多层次的超越,超越浅层真实,超越简单目的。康德认为,美之为美,须无实际利害感,须在不显露客观目的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合乎目的,须在超逸概念的前提下追求普通性与必然性。日本画家东山魁夷这样描写过一片树叶:你的绿意,不知不觉地黯然失色了,终于变成一片黄叶。夜来秋雨敲窗,第二天早晨起来,树枝上已消失了你的踪迹。只看到你所在的那个枝上又冒出了一片嫩芽。等到这个幼芽绽放绿意时,你早已零落地下,埋在泥土之中了。
艺术的哲理是关于人和人生的哲理。历史上,一切高水平的艺术总包含着较多的哲理,而现代,对哲理的追求就成了越来越多的作家艺术家的一种自觉行动。这是与现代人力图重新从整体上把握世界和人生的总趋势分不开的。因为,艺术哲理的本质,就在于对世界、对人生的内在意蕴的整体性开发。
遗憾的是,生活中我们总是过于匆忙,似乎急匆匆地总是要赶到哪里去,甚至连休假、游玩的时候也是这样。要匆匆忙忙地跑完地图上标着的所有风景点,每到一处,总是咔嚓、咔嚓,根本不做涵咏性的赏玩,不习惯于探索个究竟,只是满足于带回去一堆可以炫示于人的照片。我们很少停下来听听那风,听听那雨,看看那流云霞彩,认知一下草木虫鱼,凝视一下大地的热气与呼吸。
作为一个散文家,自然要有丰富的感情,像别林斯基所说的那样,“比别人承受更多的苦难,享受更多的欢乐,爱得更火热,恨得更强烈。总之,富有更深刻的感受”。
散文大概没有别的表现对象,它表现的就是作家自己。主体与客体合二为一,构成了作者的心理境界。所以,散文的特点主要是写心。作为一种流动着没有固定形态的审美形式,散文的自由完全来源于作者内心的自由。散文与诗一样,是作者直接拥抱世界的产物。它可以像鲁迅俯视着过往的全部社会人生,剖析着整个民族长期所积淀的具有重要意义的典型心理现象,也可以像蒙田、培根那样,深沉而渊博地思索社会人生与宇宙万物的哲理,也可以像屠格涅夫、泰戈尔那样,亲切地倾诉自己内心的喜悦与追求。
作家表现真实时常常自问:对此,我能比前人新发现一些什么?我能比旁人多发现一些什么?我写过一篇《天上黄昏》。黄昏,这是个前人写滥了的话题。要再写,就需要有新的发现。我写飞机上看到的黄昏,这种眼光有一种独特的穿透力,把握住未曾被前人和旁人发现的视觉真实。我发挥现代人能在万米高空之上观察日出日落的优势,清晰地展现日落时的奇观:然后与刘白羽看到的晨曦相对照。说明夕阳西下与旭日东升原是同一事物的两种不同景观,只是观察角度不同而已。所以,古代人那种感伤日暮悲凉之意是因为缺乏科学知识。“夕阳芳草本无恨,才子佳人空自悲。”不是我高明,是我具备了比前人优越的条件。相信,将来登上月球后,一定会发现夕照黄昏新的景观。
四、关于散文的视角选择
说到这里,就自然而然地引出了我要说的第四个话题:散文的视角选择。
托尔斯泰认为,优秀的艺术构想,“应当有这样一个点,所有光会集中在这一点上,或者从这一点放射出去”。我觉得,这可以借鉴到视角的选取上来。我写散文,不论是写景、抒情、叙事,面对着感觉的客体,总习惯于找一个独特的视角去认识它、把握它、表现它。我欣赏法国当代作家夏布洛尔的话:“对我来说,现在最主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要写出来,首先就有一个艺术构想的问题。种种意蕴、情态,都要以直觉形式表现出来。黑格尔说,美是理念的感性呈现,就是把视点归结到直觉形式上的。直觉形式看似很简单,但它背后所包罗的几乎是作家的整体生命。为了说得清楚些,这里举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背影》为例:
朱先生写自己北上读书,父亲在繁忙中渡江相送到车站,在车站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本可以回去了,却突然想到要穿过铁道去买几个橘子,给朱自清路上吃。
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中不禁又簌簌地流下泪来。
我们别的可以忘记,独独这个蹒跚、肥胖、吃力的背影,太深刻了,永生不会忘记。这就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情感的直觉造型,也是一个独特的视角选择。许多诗人并不缺乏真实的激情,而缺少这种视觉造型。结果,情感、文脉就流散不定,构不成交汇点,也失去了发射力。据我的体验,在艺术中,哲理追求也往往体现在直觉形式上。或者说,艺术凭借着直觉形式来进行哲理追求。
我写过一篇《青天一缕霞》。萧红是我喜欢的一个女作家。幼时读她的作品,印象最深刻的,留下一个亮点就是“火烧云”,就是七八月的巧云。后来读到聂绀弩的诗句:“何人绘得萧红影,望断青天一缕霞”,又进一步强化了这个意识。待到访问故居,又看了天上的云。我本来就喜欢看云,又有上述直感,一下子就把天上的云与地上的人联结起来,获得一个独特的视角。
看到片云当空不动,我会想到一个解事颇早的小女孩,没有母爱,没有伙伴,每天孤寂地坐在祖父的后花园里,双手支颐,凝望着碧空。
而当一抹流云掉头不顾地疾驰着逸向远方,我想,这宛如一个青年女子冲出封建家庭的樊笼,逃婚出走,开始其痛苦、顽强的奋斗生涯。
有时,两片浮游的云朵亲昵地叠合在一起,而后,又各不相干地飘走,我会想到两个叛逆的灵魂的契合——他们在荆天棘地中偶然遇合,结伴跋涉,相濡以沫,后来却分道扬镳,天各一方了。
当发现一缕云霞渐渐地融化在青空中,悄然泯没与消逝时,我便抑制不住悲怀,深情悼惜这位多思的才女。她,流离颠沛,忧病相煎,一缕香魂飘散在遥远的浅水湾……
正是这种深深的忆念,和出于对作品的热爱而希望了解其生活原型,即所谓“因蜜寻花”的心理,催动着我在观赏巧云的最佳时节——八月中旬,来到这神驰已久的呼兰,追寻女作家六十年前的岁月。
再比如《祁连雪》。千里河西走廊,该给人们留下多少玄思遐想呀!我们每一个人面对这大漠戈壁,相信都会射出无数支向往的神矢,鼓振着玄想的羽翼,设法去观察与描绘它的历史、现实、未来的诸般色相。这里,奔驰过出使西域的张骞的车骑和勇探虎穴的班超的鞍马,飞扬过和亲乌孙的细君、解忧两公主的车尘,闪现过西天取经的唐僧的身影,也展现过隋炀帝会见27个国家君主的盛大场面。这里也有“大漠孤烟”、瀚海行旅、悲笳互动、驼铃叮咚的图景。但我都不想直接去写它们,目的是避免重复。这方面的诗文实在是太多了。我想找一个特殊的视角,把我对河西走廊的深沉的历史感、亲近感描绘出来。于是想到了“祁连雪”——它是一路陪伴我们的景观。
有人形容它像一位仪表堂堂、银发飘萧的将军,俯视着苍茫的大地,守护着千里沃野;有人说,祁连雪岭像一尊圣洁的神祇,壁立千寻,高悬天半,与羁旅劳人总是保持着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隔膜感。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它却是恋人、挚友般的亲切。千里长行,依依相伴,神之所游,意之所注,无往而不是灵山圣雪,目力虽穷而情脉不断。一种相通相化、相亲相契的温情,使造化与心源合一,客观的自然景物与主观的生命情调交融互渗,一切形象都化作了象征世界。
也许正是这种类似的情感使然,一百五十年前的秋日,爱国政治家林则徐充军西北,路过河西走廊时,曾与祁连雪岭风趣地调侃:“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我的一位祁姓学友,西出阳关,竟和祁连山攀了同宗:“西行莫道无朋侣,亘古名山也姓祁。”甘、青路上,我也即兴写了四首七绝,寄情于祁连雪:
断续长城断续情,蜃楼堪赏不堪凭。依依只有祁连雪,千里相随照眼明。
邂逅河西似水萍,青衿白首共峥嵘,相将且作同心侣,一段人天未了情。
皎皎天南烛客程,阳关分手尚萦情。何期别去三千里,青海湖边又远迎!
轻车斜日下西宁,日断遥山一脉青。我欲因之梦寥廓,寒云古雪不分明。
事实表明,这种视角选正了。正如毕加索说的:“观念与情感终于在他的画幅之间成了俘虏。无论怎样,它们不再能逃出画幅了。”如果把画幅作广义的理解,即作为视角的直觉造型来理解,真是确切不移的。
我把这说成是表现形式、艺术构思上的一种高能效应。因为它会帮助作家倾吐出大量的普遍意蕴,使广大欣赏者不得不从一般欣赏转化为震颤性体验,由具象走向抽象,实现一种明显的普遍性的承载。
但应该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寻找这个特殊的视角,我曾长久地谛视着自己的心灵世界,追踪着自己的心理律动,苦苦思索,有时绕室彷徨,不能自已。一当寻找了线索,立即感兴勃发,马上借取客观世界的一些物象(像云、雪、黄昏),作为自己的感情符号,看作是自己心灵吐露的渠道。这时创作就成了艰辛中的一种甘美的艺术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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