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小镇-罪恶的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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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共有五十把钥匙,只有大约六把是有标签说明的。他站在利奥站过的二楼走廊,身处一根柱子的阴影之中,凝视密码室的门。时间是7点30分,利奥的时间;他想像珍妮·帕吉特抱着一堆文件,正在走过来。走廊现在很吵,密码室门上的活动钢门像断头台钢刀一样起起落落,因为档案库的女孩不时都要来送或发电报。但那个星期四晚上,这里却是静悄悄的,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当时利奥就站在这个地方,对她说话。他看看表,又再看看手上的钥匙串,心想:五分钟。利奥在这五分钟做了什么?四周的声音震耳欲聋,比白天还要吵;连同密码机在内的各种声音宣示着世界正在进入紧急状态。但那个晚上却是静谧一片;利奥是爱静的生物,他等在这里,准备攫取猎物,加以摧毁——在五分钟之内。

    他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大堂上头,从楼梯井往下看,看到一些下班的女打字员正轻快地往外走,样子像一艘沉船的生还者。利奥当时的步履应该是轻快却不慌不忙的,因为珍妮可以看得见他的背影,而冈特或麦克米伦也会看到他下楼梯的样子。轻快却没有得意洋洋。

    特纳走下楼,站在大堂里。但这是个多大的冒险啊,他突然想,多危险的游戏。人群分开,让两个德国官员通过。他们手提黑色公文包,走路的样子自负,仿佛是来执行一项行动。那是个多大的冒险啊。因为她说不定会改变主意,说不定会跟下楼来,如果是这样,她几分钟内就会发现真相——假设她不是本来就知道真相——会知道利奥是在说谎。她只要走到大堂,听到会议室里没有传来歌声,看到夜间登记本里没有唱诗班成员的名字,看到衣帽间的挂钩上没有帽子大衣,就会知道爱情骗子黑廷·利奥为取得钥匙串而对她撒了谎。

    “那是一种付出的表示,一个爱的动作。但我不指望你会理解。”

    走入走廊以前,他停下来研究那电梯。漆成金色的电梯门上了锁,中央的玻璃窗被从里面封起,漆黑一片。为了进一步增加安全性,两根粗钢杆横焊在窗子上面。

    “这焊多久了?”

    “不来梅暴动之后加的,先生。”麦克米伦说。

    “不来梅暴动是什么时候?”

    “1月,先生,1月底。是外交部建议的,先生。他们派了专人过来。地窖门和钢杆都是他加装的。”麦克米伦说话的样子像是在爱丁堡的高级市政官面前作证:一气呵成,呼吸间歇规律。“那人工作了一整个周末。”麦克米伦补充了一句,语带敬畏,因为他一直想像自己也是个愿意鞠躬尽瘁的人。

    慢慢走向黑廷的房间时,特纳思忖:当时这些门都应该是关着的,这些灯光是熄灭的,这些房间是安安静静的。会有一个月亮从铁栏杆照进来吗?还是说只有一些蓝色的夜光灯为这个廉价的英国人亮着,而他的足音则在这个地窖里回响?

    两个女孩打他身边走过,穿的是便装。其中一个穿着牛仔裤,她非常正眼看特纳,掂估他的分量。哇噻,他心想,过不久我一定要把住一个。他用钥匙打开利奥房间的门,走进去,站在黑暗中,心想:你当时在搞什么把戏,你这个小毛贼?

    要制作印模的话,黑廷会用得着一些盒子。雪茄盒子就管用,在里面填充上胶泥,或者从儿童玩具店买回来的橡皮泥也行。加上一点点白色的滑石粉会让印模更清楚。复制包括三个动作:复制正面,复制反面,再把钥匙直插到胶泥里。要注意的是凹凸处务必要印清楚。依印模做出来的钥匙不见得与锁密合,但只要用的是软一点的金属,它就能自我调整……来吧,特纳,部队的士官长不是爱说,既然它是位于四周有毛的地方,你就绝不会找不到?他一定早就准备好复制材料。是五十个填上胶泥的雪茄盒子吗?还是只是一个?

    应该只是一个。黑廷想要的应该只是一把钥匙。哪一把?在这栋嘟嘟囔囔的英国房子里,到底是哪个阿拉丁山洞里藏着秘密宝藏?

    黑廷,你这个毛贼。他从黑廷自己的房间开始试钥匙,纯粹是一种示威的姿态,要向那个缺席的贼显示,他自己的房间一样会被人潜入。接着他沿着走廊慢慢一扇门一扇门试,每试对一把钥匙就把它从环上脱下来,放进口袋里。大部分门甚至是没有上锁的,所以这些钥匙很多都是多余的。在一个急救室里,他闻到一股酒精味,看见一个供电线接线用的接线箱。

    搞窃听?这就是你的专业兴趣,毛贼?你把那些吹风机和各种小玩意带到大使馆,为的就是用它们掩护一些你偷运进来的窃听器材?“狗屁想法。”他大声说,此时他裤子口袋里已装着十二把钥匙。他爬上另一层楼,这一次几乎直接走进了大使私人秘书的办公室。一望而知这位秘书先生是个趾高气扬而挑剔的人,狐假了他主人不少的虎威。

    “大使一分钟内就会出发,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战战兢兢。”他拿着电话说,语气冷飕飕,“他对你们这些人可是够松的。”

    大部分走廊都形同白昼。商业科正在庆祝苏格兰周。照片中的女王身穿苏格兰服饰。在一幅镶框的抽象拼贴画里,迷你的苏格兰威士忌堆得高高,两旁是一些跳舞的人和风笛。在开放空间,一些脸色苍白的文员牢牢坐在机器前面加加减减。“布鲁塞尔揭晓在即!”墙上一张标语提醒他们,但那些机器似乎无动于衷。他走上一层楼,走到了各随员室所组成的“白厅”;每个随员都有自己的小小部会,办公室的门上都有名牌。

    “你来这里是搞什么鬼?”一个职员问他,而特纳叫他说话客气点。从某个地方传来雄壮威武的口授声音。在打字组,女打字员可怜兮兮地坐成一排排,像是正在上课的女学生。她们的女主管——一头蓝发,六十岁有余——独自坐在最前面的讲台上,正在检查一块蜡纸板。只有她一个人嗅到敌人的气味:她猛抬头看着特纳,鼻尖朝上。她背后的墙壁上挂满其他部门女主管寄来的圣诞卡。

    “我是检查门锁的。”他喃喃说。女主管的响应眼神像是在说:“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别打我的女孩的主意。”

    妈的,我会搞到一个的,我向你保证。为什么你不能饶了她们其中一个,让她享受一下快速掉进天堂的滋味?黑廷,你这个毛贼。

    10点钟。他已经去过每一个黑廷可以靠钥匙进入的房间,但除了头疼以外一无所获。不管当初黑廷想要的是什么,那东西都不在原处了,要不就是得经过几星期的搜索才会找到,或是显眼得让人视而不见。他感到那种随紧绷而来的恶心感,各种不协调的回忆在他脑子里竞奔。老天,才过了一天。一天时间就足以让人从满腔热忱掉落到挫折沮丧。从飞机到密码员的休息室,他得到一堆线索而又一无线索。今天只是星期一但我却像活了一辈子。他瞪着桌上空白的电报表格,不知道有什么好报告的。科克正在打瞌睡,密码机一片安静。钥匙在他面前堆成一堆。他把它们一把一把套回到钥匙环里。把事情拼凑起来,他对自己说,去建构。除非理出最起码的头绪,我知道你是不会上床睡觉的。一个知识分子的任务——他的狗屁导师告诉过他——就是从混乱中理出秩序。定义混乱状态。那是个没有系统的心灵。对不起,老师,请问什么是没有心灵的系统?他在一张纸上懒懒画了一个表,把一周分成七天,每天分成二十四小时。继而他打开蓝皮日记本。重组碎片,把所有方块凑成一整块。你会找得到他而肖恩不会。黑廷·利奥,索赔暨领事事务,窃贼既猎人,他会猎到你的。

    “你不会凑巧懂点股票吧?”刚醒来的科克问他。

    “不,我不懂。”

    “我要出的谜题是,”他揉揉粉红色的眼睛,继续说,“如果华尔街和法兰克福都大跌而我们又无法在这一回合加入欧共体,将会对瑞士的钢铁股有什么影响?”

    “如果我是你,”特纳说,“就会把所有钱押在红色上面[46],不再想它。”

    “我有这种决心就好,”科克说,“我们想在加勒比海买一小片土地——”

    “安静。”

    建构。把你的想法统统写在黑板上,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来吧,特纳,你是个哲学家,来告诉我们世界是怎样运转的。事实。建构。来吧,亲爱的特纳,你会放弃学院的沉思生活,不就是因为更喜欢公务员的实务生活?建构:建构一些说得通的推理,那莱尔就会说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从星期一开始吧。星期一是出外赴宴的日子。通常都是自助餐——莱尔在美国俱乐部餐厅里告诉过他——因为那可以省去主人安排座次的烦恼。星期一是客场比赛的日子。英国人对中东佬。另一种形式的奴隶制度。黑廷基本上是个次等人。较小的大使馆。接待空间不够的大使馆。星期一是B组的游戏。

    “……如果是个女孩,我们就会请个有色人种的保姆,一个印佣。她可以帮我们教小孩,至少教到初中。”

    “你就不能保持安静?”

    “但前提是我们有一笔基金,”科克补充说,“没有钱什么都不用谈。”

    “我正在工作,你明白吗?”

    我在努力建构,他心里想,但心思却飘到了别处去。他看见自己和走廊里遇到的那个女孩在一起,她没涂口红的双唇勉强隐入到柔嫩的皮肤里。她睇视着他微凸的小腹,笑声就像他太太的笑声:阿伦心肝,你娶我难道是为了跟我打架的吗?这种事是讲韵律的,就像跳舞,你不明白吗?像汤尼就是个曼妙的舞者。对了,心肝,我今天会晚一点回来,明天会一整天都不在家:我要和我的星期一情人进行客场比赛。住手,阿伦,不要!求你不要揍我!我不会再碰他,我发誓,星期二之前都不会。

    黑廷,你这个毛贼。

    星期二是在家里招待客人的一天。特纳把应邀客人列成一张清单:万代隆格夫妇(荷兰人)……卡纳尔夫妇(加拿大人)……奥布图夫妇(加纳人)……科尔特赞尼夫妇(意大利人)……阿勒顿夫妇,克拉伯夫妇,还有一次是(当然是)布拉德菲尔德夫妇。这些无聊乏味的宴请加起来不下四十八次:奥布图夫妇七次……阿勒顿夫妇三次……布拉德菲尔德夫妇一次。你对他们可真下足工夫,不是吗?“我猜他在那里维持一定的生活排场。”那个晚上的菜单是香槟和两样蔬菜。外加俄国纳税人付账的鹌鹑蛋。他的太太侵入他的思绪:心肝,今晚我们干吗不招待威洛比夫妇到外头用餐?他们不会介意的。他们知道我讨厌下厨,而汤尼又超爱意大利菜。噢,当然好,当然好,只要是能够取悦汤尼的我都没意见。

    “……如果是个男孩,”科克说,“我就会自己教他。哪怕是在这个地方,也总有些让男孩上的才艺班吧。”

    星期三是娱乐日。乒乓夜。唱歌夜。士官长们的狗屁:“来一点点杜松子酒加威士忌吧,特纳先生,很来劲的。你知道阿兵哥都说你什么吗,长官?今天是圣诞节,我想你一定不会介意我转述。他们都喊你先生,长官,他们可不是人人都会喊先生的。他们都说:‘特纳先生很犟,特纳先生很难搞,但特纳先生很公道。’所以,长官,有关我的休假……”放逐者之夜。一点一点钻进大使馆肌肤去的一夜。回来,女孩,脱掉你的牛仔裤。一个卖力经营的晚上。特纳仔细研究黑廷参加了哪些娱乐活动,心想:我得承认,你为你的计划做了很多事。你是在兜售自己,对不对?苏格兰土风舞社,九柱戏社,放逐者汽车俱乐部,运动委员会。你真是有目的的,对不对?你带着球闪过了一堆人,你这个毛贼。

    周末的日记除了提到园艺活动和两三次汉诺威之旅以外,什么都没有提,所以剩下就只有星期四好研究。

    罪恶的星期四。

    他在“星期四”周围画了一个框,然后打电话给阿德勒饭店,问他们何时关门。他们不关门。在那个框外他又画了一个框,半英寸宽,一个半英寸长的样子,中间空白处还添了几条盘旋环绕的蛇;它们好像有意朝字母T的哥特式曲线上吐信子,等着能给他带来什么启示。然而结论呢?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结论是星期四迷影重重,欲说还休。星期四的日记是由一只笨拙、无聊的官僚的手写下来的,写它们的人看来没有别的事可以做,所以不在乎浪费时间。“别忘了玛丽·克拉伯的咖啡研磨器。”特纳家乡那位受尊崇的市长这样提醒他的传记作者。哼,是别忘了操玛丽·克拉伯才对吧?你这个毛贼。“与阿瑟谈到迈拉的生日。”他听到以讲道无聊乏味驰名整个约克郡的克拉尔牧师在他耳边低语。[47]“英德会社为‘汉堡自由市之友’举行自助餐会。”“国际妇女会午餐会,会上有各国服装表演,每位餐费一千五百马克,含葡萄酒钱。”当你这个典礼官在日记里这样宣布时,心里想着的大概是怎样毁了珍妮·帕吉特的事业。还有梅多斯的退休。还有冈特的?还有布拉德菲尔德的?之后轮到谁?迈拉·梅多斯?你这个毁人不倦者,黑廷。

    “你可以把这些鬼机器关掉吗?”

    “我也想,”科克说,“有东西正传进来,别问我是什么。上面写着:请交由布拉德菲尔德亲自解码……看来是他生日。”

    “我看是忌日。”特纳粗声说,然后再次埋首到日记里去。

    但黑廷在星期四明明是有事做的,某些结实但尚未披露的事。某些他守口如瓶的事。某些紧急而重要的事。某些秘密的事。某些会使其他日子变得不真实的事。每个星期四利奥·黑廷都会触及痒处,但却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他甚至懒得在日记里撒谎他去开了会。只有上一个星期四的日记是有实质内容的:“马特努斯。一点钟。P.”除这几个字,整页日记都是空白的,纯洁无瑕、守口如瓶得就像一楼走廊那两个小处女。

    或是说就像她们一样满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黑廷的所有生活都发生在每星期四。他是从一个星期四活到另一个星期四的,就像别人是从一年活到另一年。他要见的是什么人?他的主子?他们碰面是为了干什么?在哪里碰面?他会在哪里打开那些档案和信件,屏息静气地念出它们的内容?在一栋有板岩屋顶的别墅的角楼?在一张铺了亚麻布床单的床上,旁边躺着个肌肤光滑如丝的女孩,她的牛仔裤就挂在床柱上?还是在一座火车桥的桥下?在巴德戈德斯堡一家饭店的巴洛克风格漂亮房间里?在新市镇一栋灰色的大楼里?特纳努力去想像黑廷和他主子鬼鬼祟祟、交头接耳、低声窃笑的模样。看看这个,色情书刊贩子在他耳边低语,这本很正点,我差点舍不得卖呢。你很喜欢,对不对?“偶尔幻想一下也不赖呀。”阿勒顿说。会不会他们会面时都是不慌不忙的,一边喝酒,一边商量下一个目标,而助手则在他们后面轻轻翻动文件,按下照相机的快门?“再给我一次,亲爱的,但要温柔一点,就像汤尼那样。你自信不够,亲爱的,你没有读过使用手册,没有把来复枪的各个部分搞懂。”

    还是说只是匆匆忙忙地碰头?在一条横街里交换东西?还是在一处山头?还是在一个足球场的旁边——像是黑廷戴着洪堡帽穿着灰色大衣流连过的那个?

    科克正在和皮特小姐通电话,声音里有一丝丝畏怯的味道。“伦敦方面要求收件人亲自解码。你最好现在就告诉他。听着,亲爱的,我不管他是不是正在跟女王陛下交换意见。这封电报是最高优先件,而我的职责是要让他知道,所以如果你不告诉他,我自己会去。哎,她是个婊子。”

    “英雄所见略同。”特纳说,露出罕有的笑容。

    “我猜她以为自己是足球队队长。”

    “率领英国队和全世界对打。”特纳表示同意,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他上星期四和普兰什科碰面了吗?如果是,那普兰什科就不会是他的固定接头人,因为黑廷既然一直把行径保密到家,断不会在日记里老老实实写上个P字;再说,他们既然费了那么大工夫假装疏远,也断不会约在公众场所吃午餐。这么说,普兰什科和黑廷之间是不是一直有一个联络人?还是说那天出了特殊状况,不得不见一面?稳住思路,特纳,稳守住理性,因为一旦陷入非理性,你就会全盘皆输。从混乱中理出头绪来。这个P字是不是意味着普兰什科提议要亲自见他,想警告他西布克龙已经盯上他,并命令他不惜任何风险和任何代价在逃跑前把绿档案偷到手?

    星期四。

    他一根手指勾起钥匙串,轻轻摇晃。星期四是他碰头的日子……压力天……被警告的一天……他出走前的一天……是每周一次的简报与述职的一天……是他从珍妮·帕吉特那里借到钥匙的一天。

    老天,他真的跟珍妮·帕吉特睡过吗?恐怕有些牺牲是连俄罗斯祖国也无法叫利奥·黑廷去作出的。

    没有用的钥匙串。黑廷认为这些钥匙可以带给他什么呢?是打开那个公文箱子吗?狗屎。他应该清楚知道值夜官是没有公文箱子的后备钥匙的。为了进入档案库?又是狗屎。他只要瞄一眼就会知道档案库的锁非同一般,不是这串钥匙任一把可以打开。

    所以他想要的是什么钥匙?

    哪一把钥匙是他那么巴望得到,以致甘冒身份暴露的风险去弄一个印模的?打开电梯门那一把?以便他可以把档案偷运到顶楼,堆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再从容地分次用公文包把它们带走?手推车的不见是否可以由此得到解释?

    一个狂想的画面在他眼前展开。他看见黑廷小小的身影推着手堆车,朝电梯的方向在走廊里全速开跑;他看见堆成宝塔状的档案在手推车上层颤颤巍巍,下层则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文具、火漆、日记本、打字室的长滑架打字机……他看见一辆小厢型车停在大使馆的边门,而黑廷的无名主子扶住门,说道:“他妈的快点。”就在这个时候,皮特小姐过来要收电报。她叹了口气,形同禁欲宣言。

    “他会需要解码手册的。”科克提醒她。

    “不用,他凑巧相当精通解码的方法,谢谢。”

    “现在情况怎样?布鲁塞尔那边进展如何?”特纳问。

    “只有些谣言。”

    “什么样的谣言?”

    “如果他们想让你知道这种事,就不会制定各种程序,对不对?”

    “你不了解伦敦。”特纳说。

    离开的时候,皮特小姐努力用她的步姿——一种大步慢跑的步姿,暗示着“性是下等人才需要的”——来传达她对特纳及其工作的鄙夷。

    “我恨不得宰了她。”科克说,“我会切断她的臭脖子而不会有半秒钟后悔。她来这里三年了,惟一一次微笑是在看到老头子的劳斯莱斯刮花了的时候。”

    荒谬。他知道一切毫无疑问是荒谬的。照理说,黑廷这一类口径的特务是不会偷东西的,而只会抄写、默记和拍照。黑廷这一类口径的特务都是深思熟虑的,不会凭冲动行事。他们会隐藏自己的行径,以便可以继续刺探下去。

    他们也不会说一戳就破的谎话。

    他们不会在珍妮·帕吉特只消花五分钟就可以查出唱诗班是在每星期五练唱的情况下,告诉她唱诗班的固定练唱时间是每星期四。他们不会在布拉德菲尔德和莱尔都知道他们没有会可开的情况下,告诉梅多斯他们每星期都要到巴德戈德斯堡开会。他们不会在叛逃前先领走自己的薪水和津贴,因为那有可能会引起某个多疑的人的注意。他们也不会冒引起冈特怀疑的险夜间留在大使馆工作。

    他是在哪里工作的呢?

    他需要私密。他想在晚上做一些他白天所不能做的事。什么事?用照相机为他藏在某个房间里的档案拍照?那辆手推车到哪里去了?那部打字机到哪去了?又或者就像梅多斯所说的,它们的不见与黑廷无关?目前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黑廷白天把档案藏在某个秘密处,晚间为它们拍照,第二天早上再物归原处……问题是他并没有物归原处。他为什么要偷呢?

    特务是不偷东西的。这是最高守则。一家大使馆一旦发现有秘密文件不见了,就会采取各种对策,比方说更改计划或取消计划,把伤害程度减到最低。最销魂的女人是你得不到的女人。最有效的欺骗是不会被发现的欺骗。那黑廷为什么要偷呢?理由已经清楚了。黑廷处于压力之下。尽管他的行动有深思熟虑的味道,但它们全都反映出他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人。他为什么会这么匆匆忙忙?最后的时间底线何在?

    慢一点,阿伦;柔一点,阿伦;学学汤尼,阿伦。学学温柔体贴的汤尼·威洛比夫,他是所有高级夜总会的上宾,以床上工夫了得闻名遐迩。

    “我宁愿是个男孩,我是说头一胎。”科克说,“先有了个儿子,就不用担心传宗接代的事。当然,我不是个主张大家庭的人。除非请得起佣人。对了,你结婚了吗?啊,抱歉,我不该问的。”

    不妨假设他在档案库一切秘密行动是出于对共产主义的认同。这种认同,本来是冬眠着的,却被去年10月的一连串事件所唤醒。假设这就是背后驱策他的动力。但他为什么要这么慌慌忙忙呢?只是出于一个性急主子的随意指示?黑廷思想起变化的第一阶段是哪个时候不难推敲:卡费尔德是在去年10月开始得势的。从那时起,不止一个国家主义政党变得可能,就连一个国家主义政府也不是不可能的了。黑廷为此事沉思了一两个月。他在每一块广告牌上看到卡费尔德的照片,每天都听到那些熟悉的口号。正如莱尔所说的:“卡费尔德真的是让共产主义变得极端有魅力。”……黑廷的苏醒是缓慢和勉强的,他对共产主义的旧感情和认同本来是埋在深处的,所以浮到表面的过程也是缓慢的。然后来了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要么是单独决定的,要么是受到普兰什科的怂恿,他决定变节。普兰什科对他说:把绿档案给弄出来,让我们两个再次为过去的志向打拼……在布鲁塞尔谈判最吃紧的关头把绿档案弄出来……正如布拉德菲尔德说过的,绿档案的内容可以有力抵消我们在布鲁塞尔的一切努力……

    还是说他遭到了勒索?是不是他必须因为自己的不检点而付出代价?例如,科隆的打架事件是不是就可以反映出他这个人有罩门:女人?他挪用过莱茵军的钱吗?他非法贩卖过免税烟酒吗?他卷入过同性恋的纠葛吗?他碰到过那些对外交人员来说有如家常便饭的典型陷阱吗?妞,马上给我把牛仔裤脱掉。

    看来不像。莱尔说得对,黑廷的行动超过自保以外的目的,因为它们带有一种侵略性,一种无情性,比一个屈服于威胁的人的行为积极万倍。看来,在黑廷的地下世界里,他并不是奴才而是主子,不是被压迫者而是压迫者,是个猎人,一个追逐者。至少在这方面,特纳和黑廷是一模一样的。但特纳的猎物是具体的,他的路径直到某一点为止都是清晰的,只有过了这一点以后路才会隐没在莱茵河的细雾里。而最让人困惑的是这一点:虽然黑廷是单独出猎的,他却不缺保护者……

    黑廷握有布拉德菲尔德什么把柄吗?

    特纳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身体坐得笔直。这是不是可以解释布拉德菲尔德对黑廷的不情愿保护?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要安排黑廷到档案库工作,允许他每星期四下午随便外出,带着一个公文包在大使馆里四处晃?

    他再一次翻了翻日记本,心想:问些最基本的问题。这是你导师的忠告,你现在怎么就忘了呢?……别问基督为什么要在圣诞节出生,该问的是基督究竟有没有出生过。如果上帝给了我们智慧,亲爱的特纳,上帝也给了我们看穿他有多简单的智慧。所以为什么要在星期四?为什么是在下午?为什么要固定碰面?黑廷为什么非要白天上班时间在巴德戈德斯堡和联络人碰面,害自己非要说谎不可?这很荒谬。黑廷大可以在别的任何时间地点与联络人碰面的。比方说晚上在柯尼希斯温特;比方说在彼得斯堡的山坡森林里;比方说周末在科隆、卢森堡、科布伦茨或荷兰边界的另一头,那他就不需要找借口了。

    他扔下铅笔,大声骂了句脏话。

    “有麻烦吗?”科克问。几部密码机此时响声大作,而科克就像照顾饥饿小孩一样照顾它们。

    “没有什么问题是祷告解决不了的。”特纳说,回想起今天早上他对冈特说过类似的话。

    “如果你要发电报,”科克提醒他说,“最好快点给我。”他快速在几部密码机之间来回移动,似乎他的工作就是要让这些机器保持运作。“布鲁塞尔的气球看来要爆了。德国佬威胁说如果我们不愿提高农业基金的分摊比例就要完全退出谈判。普赖德说他认为那只是个借口。如果事情以这个速度演变下去,半小时后我就可以去订6月的度假机票了。”

    “什么样的借口?”

    科克把电报大声念出来:“一个方便好用的理由,让他们可以离开布鲁塞尔,直到联邦德国的局势恢复正常为止。”

    特纳打了个哈欠,把电报单推到一旁。“我早上再发。”

    “已经是早上了。”科克说。

    如果我抽烟,我就会抽一根你的雪茄。目前我只想搞个女的,他想,如果搞不到其中一个,我就会抽根雪茄。他知道,他的整个推理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没有说得通的部分,没有互相嵌得起来的部分,没有事情解释得了黑廷的卖力,没有事情解释得了自己。他构筑出来的是一条不能环环相扣的链条。他一手托着下巴,听任那些复仇精灵松开绑,以古怪的慢动作在他疲倦的想像力里手舞足蹈:普兰什科,面目模糊的特务头子,他从国会议员的有利位置操控着一个由难民特工构成的间谍网;西布克龙,自我请缨的公共安全维护者,他怀疑英国大使馆把大量情报泄漏给俄国人,所以时而保护时而迫害那些他认为该为此负责的人;布拉德菲尔德,一个严峻不苟的外交官,特务的仇恨者与保护者,满肚子不可告人的秘密,保管着档案库、电梯、公文箱的钥匙,通宵加班后就要飞到布鲁塞尔去;珍妮·帕吉特,一个被全大使馆的人闲言闲语的对象,她为了一段虚情假意而被迫陷进更邪恶的阴谋里;梅多斯,一个满怀挫折的父亲,因为受他对小黑廷的父爱所蒙蔽,不知不觉把四十份档案的最后一份放到手推车上;莱尔,有同情心的男同志,他为黑廷背叛朋友的权利据理力争。这些人的每一个——都是放大了和扭曲了的——现在都望着他,围着他跳舞,又在他的冷眼前一一消失。那些他几个小时前才得知的事实一度把他带到开悟的边缘,但如今又把他抛入困惑的森林里。

    然而,如果不是有困惑要克服,智慧又要怎样成就,基督徒的生命又要怎样铸成?特纳把东西锁入钢柜时心里想,这可是克拉尔牧师用大手把籽香饼掰到小盘子里时说过的话。困惑无疑是上帝赐给需要信仰者的最大礼物,不是吗,亲爱的特纳先生?走出走廊的时候,特纳觉得头晕眼花和病恹恹。他再一次问自己:那个绿档案里包含着什么秘密?谁可以发发慈悲告诉我这个临时人员?

    露水从田野升起,像蒸汽一样翻滚过车道。马路在濡湿的乌云下闪闪发光,车流汹涌,汽车轮子在极潮湿的空气中摩擦出刺耳声。回到灰蒙蒙里去吧,他疲倦地想,今天不要再出猎了。没有一个小天使是分配给我这只无毛老猿的。追踪的尽头已经到了,却还是没有找到绝对:没有什么可以使我成为自己的背弃者。

    阿德勒大饭店的夜班门房亲切地看着特纳。“尽兴吗?”他问,把钥匙递给特纳。

    “不怎么尽兴。”

    “科隆是个更好的去处。那边就像巴黎。”

    莱尔的晚礼服平整地搭在扶手椅上,袖子上别着个信封。一瓶三军福利社的威士忌放在桌子上。“如果你想看看那地方,”信中说,“我会在星期三早上五点来接你。”莱尔在附笔里祝他在布拉德菲尔德家有个愉快的晚上,又打趣说希望特纳喝西红柿汤时额外小心,别把汤溅到西装上,以免政治倾向被误判——因为晚宴的其中一位座上宾就是内政部的路德维希·西布克龙先生。

    特纳洗了个澡,然后从洗脸台拿了个大玻璃杯,在里面倒上半杯威士忌。为什么莱尔会改变主意?是出于同情一个迷失的灵魂?是为了拯救我和他自己?就像是为他问了一整晚的蠢问题作结那样,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会被邀去和西布克龙碰面。他爬上床,半睡半醒睡到下午。他梦见伯恩茅斯,梦见荒山秃岭上那些难以攀爬的针叶树。他听见太太为孩子打包衣服时所说的话:“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看看我们谁会先到达天堂。”他也再次听见珍妮·帕吉特的哭声,一直哭一直哭,向一个空虚的世界乞求怜悯。别担心,阿瑟,他想,我不会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接近迈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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